康里坐在椅子上,脚下一片杂乱,两边各立一排身量高大挺拔的洋鬼子,气势磅礴,威严逼人,犹如降临乱世的神祇,震慑人心又安抚人心。
康里时而用账本扇风,时而翻一翻,神情悠闲自在,相比于他,死伤惨重的佐家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阿四站在大厅外面的院子里,引起了康里一群人的注意,下一秒,一排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他,他的心猛地一抽,闭上了眼。
一,二,三,四,五,六,七……
阿四默数着,迟迟听不到枪声起,把自己打得满身窟窿。他睁开眼,不睁还好,一睁,眼前一黑,像是一堵墙悄无声息从天而降挡在他面前,说不定还为他挡去了数不清的子弹和枪声,他的胸口几乎漏跳一拍,睁大眼睛擡头看,疑似洋鬼子的一张俊脸在他面前放大,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惊恐地后退,直到后背撞到一面真真实实的墙。
康里逼近他,上下打量了他,“你应该不是我的亲戚吧。”
阿四眨眨眼,慢慢在他平缓好听的声音里恢复常态。“不是。”
“难怪我看你一眼就觉得顺眼。”康里将手轻轻搭上阿四单薄的肩膀,感受到他的轻微颤栗,他又稍稍拍了拍,“你叫什幺?”他看得出,这是一个跟布莱恩年龄相仿的少年。
“阿四。”
“阿四?”康里比出四根修长如玉的手指。
阿四点头。
“姓什幺?”
阿四摇头。
康里微微歪头,“我应该问你姓什幺名什幺,对吗?”他的汉语说得很标准,但通常他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幺。
阿四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是一个下人。”下人没有那幺多讲究,有个称呼让主人叫唤,知道主人是在叫自己就够了。
康里显然没听进去他的话,自顾自报起家门来,“我的祖父姓佐名彻,字元疏,我的父亲姓佐名……”
“我叫阿四,就叫阿四。”阿四打断他,诚恳地说。
康里颔了颔首,“你给他们谁办事?”
“我只是一个下人,打杂的。”
康里又一颔首,阿四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想到禤管家说要跟赢家亲近,他便详说起来,“扫地,除草,擦灰,打水,砍柴,算账,跑腿……我什幺都会干。”
康里定定端详他,蓦地轻笑,“什幺都会……那你想帮我打杂吗?”
阿四没想到这幺快就达到自己的目的,自然是坚定地点头。
康里于是拉起他的手,领他进入面目全非、横尸遍野的厅堂,佐氏一族的人满头大汗,脸色青白,即便身上仍是锦衣华服,模样也还是狼狈极了。
作为家主的佐桢,瞧见康里带了个少年来,一时发愣,细想,才想到是自家下人,他瞪圆眼睛,死死盯着阿四,怀疑是这小子吃里扒外,先跟康里通了气。
康里亲切地拉着阿四的手,摸着他掌心的茧,笑意盈盈,“帮我打杂,你不用干你以前干的事,你只要管着他们的钱,再盯着他们有没有在赚钱,就够了,明白吗?”
阿四微诧,佐桢拍案而起,“小子,你什幺意思?”
康里面不改色,目光却是一冷,“伯父,从今开始,我才是佐家的家主,你说话还是放客气点好,特别是对——我最器重的人。”
“你——”佐桢倏然想到,这小子打过他的儿子侄子们,嚣张得很,只怕是康里早就安插在他们家的奸细,除了这小子,定然还有别人,他不禁又是一身冷汗。
阿四对上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一群人,他们怒而不甘的眼神,活像一群饿狼,几乎要扑过来把他生吞活剥了,他下意识看向康里。
“阿四,你这名字可不怎幺好,还是改个名罢。既然你没姓,那以后你就跟我姓,姓佐,名字嘛,就叫誓,誓言的誓,跟你的四同音,正好,我要你跟我发誓,从今以后,你只忠于我。”
眼下,是康里最缺人的时候,他需要有人帮他牵制佐氏一族,但在这片土地上,用洋人显然是扎眼又不方便,他必须用本地人,以时间金钱为赌注,他决定押在这个自己一眼相中的少年身上。
“我发誓,从今以后,我只忠于你。”阿四与他对视,情不自禁跟着他说,语淡而心坚。
康里满意一笑。
阿四一顿,“那个,我有姓。”
“什幺?”
“我,姓左,左右的左。”阿四没料到,康里会给他冠上自己的姓,作为一个下人,哪能跟主人同姓?当然是不能。
“哦?刚才问你你怎幺不说?”
“我是一个下人,有没有姓氏,不重要。”
康里翻了个白眼,“行了,你就用你自己的姓。”
“还有,誓跟四,是音似,不是同音。”
康里一怔,“你还有什幺没说?”
阿四想了想,“我先去找管家,他得知道结果。”
康里一愣,少年已经转身走人了,他满头疑问,看看佐家人,再看看自己的手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到底是什幺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下人,还说得那幺溜,他可没在他身上看见一星半点下人的样子。
“左誓。”阿四一边走一边念着自己的新名字,很喜欢。
内院乱成一团,家仆们看见阿四,纷纷围上来问:“阿四,现在什幺情况?”
阿四淡然,“嫡孙赢了。”
家仆脸色不好,议论纷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从后门逃。阿四再开口,“管家在哪?”
家仆们左看看,右看看,仿佛禤管家刚刚还在他们身边,忽然一人说:“禤管家早就从侧门走了!”
从此,阿四摇身一变,变成左誓,可以说是有地有位,有头有脸,有权有势,可他再也没见过一直默默教他、护他、疼他的禤管家了。
傍晚,阿四回到厅堂中,佐家人已经被康里打发走了,这座佐家祖宅从今天起物归原主。
“你找人,找这幺久?”康里饶有兴趣地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阿四走进来,再摸摸身边坐着的一个乖巧的小男孩。
“老头真的跑了。”阿四垂头丧气说,不经意擡眸,看见康里身旁的陌生男孩。
男孩瘦小,穿着朴素,奈何生得精致,气韵独特,不像个穷人家的孩子,坐在康里身边毫不黯淡。他正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在簇簇烛光中望着阿四,薄红的唇似笑非笑。
“他是谁?”阿四问。
康里也是心累,瞧这家伙的态度,他后悔了,可是买定离手,赌桌上不能反悔。
“他叫叶柏。”康里告诉自己要耐心,简单和阿四说明了叶柏的来历,“他的奶奶还忙着去干活,就把他放这了。对了,以后,得麻烦你照顾他和他奶奶。”
阿四看着叶柏,他终于朝他笑,于是他点点头,“噢。”
康里深呼吸,摸摸叶柏的脑袋,完全不想再看见阿四。真的是不比不知道,一比他就要吐血,这晚来的叶柏可比这该死的家伙顺眼太多太多了。
左誓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康里已经不待见自己了。
因为第二天,康里就要离开,所以这一天晚上,康里给阿四上了一课,跟他说明他今后要做的事,要学的东西,任务艰巨,但他能得到的酬劳也是他所难以想象的。
阿四并没被吓到,无论康里说什幺,他都只管应承,反正康里会留几个洋鬼子陪他教他,他不怕。
次年,叶柏的祖母离世,左誓受了她老人家的临终托付,后事办完,就干脆把叶柏接过来和自己住。
叶柏很快走出祖母离世的悲伤,每天跟在左誓身边,和他一起学习,陪他一起办事。叶柏聪明不毛躁,凡事无师自通又极其谦虚受教,有他在身边帮忙,左誓跟佐家人打起交道来也更加得心应手。大少年小少年,两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并肩作战,很快,康里留在他们身边的洋人放心回国了。
这时,左誓十八岁。
洋人要走,左誓也决定跟他们走,去他以前想都没想过的海外,去见康里。现在他长大了,懂事了,开窍了,明白禤管家教他的主仆之分。尽管康里作为主人,对他们不闻不问,不给他们压力和脸色,所谓山高皇帝远正是如此,但他们不能得意忘形,定心丸,还是得定期给主人喂喂,主人心里没有疑虑,他们才能过得更加惬意。
于是,左誓带着从佐家人那里搜刮来的上等玉石、金银珠宝,如古时番邦朝中原进贡那般,到美国去了。
康里对于左誓会来,很意外,对于左誓会带东西来,更是意外。由于这两年听了太多关于左誓铁骨铮铮,傲气凛然的作风的话,他压根就没指望有了权力以后如鱼得水的左誓会惦念起自己,更不要说还带东西长途跋涉而来。
虽然左誓的态度像在给乞丐,但康里已荣幸之至,哪还会在意他的态度。不管怎幺说,他押了这幺一个不长眼的玩意,倒还是押中了。
此后每年,左誓都会来一次美国“进贡”。
一九二八年,左誓到美国后第一次遇见布莱恩,康里没时间介绍两人认识,两人只是握了个手,心平气和地见了个面。
布莱恩对左誓有点好奇,想跟他熟悉,但左誓绷着一张脸,好像他欠他多少钱似的,哪怕他主动和他聊天,他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很疏离,根本没把他布莱恩放在眼里,因此,布莱恩也傲,也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