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宛转曲折,树荫遮蔽,周边峭壁旁有一间简陋的凉亭,灰黑色的瓦顶,四角以漆朱柱木固定,漆痕斑驳稍显陈旧,亭子里有一方粗砺的石桌,旁边几个石凳,有两个人靠在柱子上面容疲倦沉睡不醒。
法显走过凉亭时停住了,望着那两个人,花千遇发觉他的动作也看过去。
这两人皆是男子,尚在青年,穿着朴素,身无武器,看身形不似习武人士。
峭壁间建造的凉亭一路走来她见过好几个了,是为了给上山的人提供遮风挡雨的地方,这两人应是爬山累了,停在此处休息片刻。
花千遇猜测的说:“这些人是来上香的?”
“没错,须弥山巅高千丈有余,山路崎岖难行,寻常人到山顶至少要爬一天多的山路。”
法显话中有一丝担忧:“想来这两位施主是太累了才在此处休息,只是此处阒静无人又在深山中怕是多有危险。”
听完他言,花千遇目露警觉,她瞧着法显的侧脸,试探性的问:“你该不是要等他们醒来吧?”
法显还没回答,但是见他微动的神色,心底就有了答案,她抓狂的说:“大哥,我求你别大发慈悲了好不好。”
她记起了在西域的往事,彼时也是法显多管闲事,结识他后她才一路倒霉。
法显沉默一息,仍然不想视而不见,他退而求其次道:“若不然贫僧将他们唤醒。”
花千遇愈发不耐烦,催促道:“别管了咱们快走吧,要是他们醒了看见和尚背着女人上山,流言恐怕要传遍整个佛寺。”
法显神色如常,很坦然的说:“无事。”
花千遇小小的呸了一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她可不想听到自己的八卦传的满天飞,并且延伸出很多个版本,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谈。
法显:“……”
见他还不走,花千遇板起脸,用手晃着他的脖子:“你再不走我生气了,哄都哄不好的那种。”
法显微侧头,见她直直望来的目光中有几分威胁,语气多少有点蛮不讲理,这幅样子反倒显得又娇又凶。
他迟疑几息,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此处到山巅只剩下几百阶,现下离天黑还尚早,那两人应能在日落前到达寺门,白天山间要安全许多,若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妥协,随了她的愿。
迈上最后一节石梯,两人到达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层峦叠嶂,峰回壁合,云雾翻涌着灿烂天光,金辉隐隐浮动,辉煌壮丽。
花千遇远望的目光中有一丝惊叹,她现在有些理解为何文人墨客喜好站在高处观景,确实风光绝秀。
她从法显背上下来,面容如常,鬓发未乱,法显却气息微喘,一头薄汗。
转过头见法显正举袖擦拭头上的汗水,阳光下他沾染汗渍的麦色皮肤泛着水光,一颗晶莹的汗珠滑落脖颈间没入衣襟。
未经思考的话直接便脱口而出:“我帮你擦吧。”
花千遇朝他伸手,纤纤玉指只差一寸就碰到他的脸。
法显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开她伸过来的手,低声道:“不劳烦施主动手。”
见他避开,花千遇倔脾气上来了,他不让擦,她偏要去擦。
她抓着法显的手臂,使劲一拽。
法显因为背她走了几千阶石梯,气力不足,竟真的被她拽了过去,脚下趔趄了一下,险些撞到她身上。
两人距离霎时缩短,离的极近,法显眸光微垂,一双水波潋滟的眸子从下向上仰望着他,眼睛微微睁大,面上的神情是始料未及的诧异。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艳丽面容,眼瞳收缩了一下,嘴角发紧。
花千遇首先回神,她稍稍后退一步,从身上翻找出锦帕,直接糊到法显脸上,像擦桌子般乱擦一气,正待收回手见他脖颈间也有汗水,又扯开他衣襟擦了几下。
等她把帕子拿开,只见法显唇线紧抿着,面容微微发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她给搓出来的。
帕子浸染了汗渍,拿在手湿漉漉的,她把锦帕往法显怀里一扔,有些嫌弃的说:“都是你的汗,洗干净了再还给我。”
法显看着红艳艳的帕子,直觉得烫手起来。
花千遇走出去几丈远,指着高耸的钟楼檐角,说:“我们往那走?”
她所指之处,一座座佛殿钟楼就隐在云雾间,隐约可见其庄严雄伟。
法显将锦帕收入衣袖里,点头:“正是,施主随我来。”
两人一道往西方走去,粗粝的石壁横亘在身旁,山棱乱石耸立,经过风雨侵蚀岩石间裂出纵横深浅的沟壑,远处的苍白雪顶被太阳涂上一层暖色,稀薄的雾气就在眼前缭绕。
风猎猎的吹来,鲜艳的纹花绣裙随风飘漾,几缕青丝飘漾在她红艳的唇瓣上,平添了些媚色,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将发丝抚开,动作间自有一股惑人的风情流转。
远望的目光看到正前方的山崖上有几道极深的刻痕,花千遇手一顿,快步走去:“那是什幺?”
她来到崖间耸立的岩石前,见上面刻着四个大字,观自在心,字迹大气磅礴,苍劲硬朗,笔入力强深深的刻入山崖之上,细看竟比刀刻的还要深上几分。
花千遇看着这几个字,心中微微震动,在此处刻下字的人必然是功力深厚的前辈,才能做到入石极深的地步。
这人字迹不掩盖锋芒的同时,还能品味出些许超脱世俗之外的禅意,想来佛法造诣也相当深厚。
同时心中浮现疑问,她问道:“观自在心是什幺意思?”
观照自己的心,可得自在?她是这般理解的,也不知对不对。
法显侧目看她,面容上是浅淡的笑意,他缓缓道了一句佛偈:“断我法执,度生死苦,明心见性离一切相,是名诸佛,也得自在。”
花千遇听的头晕,皱眉道:“你们和尚就喜欢神神叨叨的,直接说是修佛的法门不就得了。”
法显的解释她听不太懂,隐约觉得是修行的门路,这些字应是为了警醒后人所写,说不定参悟透了还能提升道行修为呢。
她还未可知,自己所设想的没错,这短短的四个字,其实就已经饱含了浩瀚精深的佛法。
佛教的佛法典籍几乎都在讲述众生皆苦,苦由何来,如何灭苦,获得超脱,而所有的道理都可在这几个字里找到一丝答案。
她又问:“这字是何人所留?”
法显注视着碑文字迹的目光变的悠远,他道:“天台寺百余年前的一位明世禅师。”
说着他微一摇头,话中有一丝惋惜:“只是可惜明世禅师心有执念,未能达到身心寂灭之境。”
花千遇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她迫不及待的问:“心有执念?以何为执?”
法显神色一顿,竟没再开口,他平淡的神情间似是几分难以言明。
花千遇看着他变动的神情,忍不住开始在脑海中脑补。
一个得道高僧,四大皆空,断绝凡俗痴妄,会有什幺执念让他一生都放不下的?
突然间灵光一闪,她心底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答案,但是不确定。
她带着求证的疑惑目光看向法显,法显久久沉默,半响后清湛的声音传了过来。
“情执。”
这正是她心中所想,花千遇脸上的表情甚是精彩,一时惊讶,一时感叹,其后又渐慢的变成确定,最后是一脸八卦的兴奋之色。
她眼睛亮着光,兴致勃勃的问:“那人是谁?”
她是指让明世禅师念念不忘的女子是谁。
法显转开目光,看着天光潋滟的云烟,缓缓道:“瑶光仙子,慕瑶光。”
花千遇托着下巴,评断道:“听名字就知道长的很好看。”
“身份来历呢?”
“慕瑶光是南疆的蛊师,水月四十六寨中,第一寨主的女儿,在族内排行第三也常被人称作瑶少主。”
听完他的话,花千遇想不通:“南疆在十万大山里,怎幺又会和你们佛寺里的和尚扯上关系的?”
法显的目光望过来,平静无波的说道:“她来天台寺盗取内功心法。”
花千遇一愣,转而笑出声来,拍掌道:“原来还是同道中人啊!不过你们佛门的功法确实玄妙精深,我若不是有……底牌,不那幺需要说不定也想来走一遭,顺几部武功秘籍回去。”
听她大言不惭的话,法显的额角隐隐抽搐了一下。
他提醒道:“盗取功法,是大忌。”
花千遇完全不在乎是不是忌讳,她走近法显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挤眉弄眼的套近乎:“咱们都这幺熟了,你有什幺厉害的秘籍拿出来分享给我一份呗?”
“……”法显垂眸看她,思索几息,说:“天台寺的至高心法是严华心经。”
花千遇笑靥如花,目含希翼的看着他。
我可以,我可以!
法显又道:“非心性明澈,禅机透悟者不可习。”
闻言,花千遇的脸一下子黑了,怒道:“你耍我!”
这不是变着法骂她心黑,没有悟性吗?
法显眼瞳略微一转,淡淡道:“贫僧所言皆是事实。”
花千遇想骂人又没理,气呼呼的甩开他的衣袖准备走人,转念一想瑶光仙子的事还没有讲完。
她压下心头的火气,冷飕飕的说:“然后呢!”
看她说话像是要杀人一样,法显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道:“慕瑶光盗取严华心经时被明世禅师所察觉,因此未能成功,明世禅师也未为难她,只是告诫了一番就将她放走,慕瑶光不死心几日之后再次来盗取心经又被明世禅师所擒,这次将她驱逐出寺,并且加强了对寺门的警戒,却也还是未奏效。”
“一个月之内,慕瑶光来了七次,明世禅师不堪其扰,看她尚还年少,没有对寺内人下毒手,就将她关进无罪崖教育一番,待她改正在放她出来。”
“再之后……”法显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风中,他轻抿着唇,面上隐约有一抹尴尬闪过。
根据她多年的写文经验,后面的剧情不用想都能猜测出来,她接着法显后面未道完的话说:“之后瑶光想方设法要逃出去,不过有明世看着她跑不掉,于是她就使手段引诱他,明世肯定不为所动,最后不知发生了什幺,她得手了就逃出去了。”
“我说的对吗?”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法显,微勾起的唇边,有一丝朦胧的暧昧。
法显动作僵硬的微一点头,转开眸子不去看她唇边蛊惑人心的笑容。
“她走了之后呢?”
法显收敛心神,正色道:“慕瑶光走时还拿走了严华心经,明世禅师下山去找她,准备寻回心经再回寺门受罚,这一去就是数月不见回。”
花千遇正听到兴头上,法显接下来的话截断了故事情节:“剩下的贫僧就知之不详了。”
“啊!”她顿时大失所望,不甘心的看向法显,问道:“这就结束了?”
法显点头:“明世禅师和慕瑶光之间的恩怨太过久远,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发生的事情,戒律院也没有记录他离开天台寺之后又发生了什幺。”
花千遇皱了一下眉,故事听到一半真难受。
她很快又问:“最后的结果呢?”
法显的声音里有一丝沉重:“明世禅师带回严华心经之后,一生都没有再离开须弥山。”
“人没抓住,心还丢了。”
花千遇嗤笑一声:“真看不出那和尚还是个痴情种。”
法显擡眼看她,她面上是微微的轻嘲神情,他握了握佛珠凉意传递了过来,压得平直的唇边是一抹极淡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