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来临之际,阿秀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把小房间收拾干净,还熏了香,当即向江韫之回话,郗良今晚可以入住了。
站在门口,郗良脸上有几分哀怨,倚着门框,低低叫了一声,“江娘……”
江韫之站在屋内,扫了一眼阿秀的打扫成果后走到门口对郗良柔声说:“进来,以后你就住这一间了。”
佐铭谦站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张望。
“江娘,那你呢?”
“我还是住我的房间。”
“铭谦哥哥呢?”
“他的房间在隔壁。”
“不跟我一起睡吗?”
“你要自己睡。”
郗良摇摇头,“我跟姐姐一起睡,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也跟我们一起睡。”
江韫之无奈垂眸,摸摸她的脑袋说:“过段时间你就会习惯的,现在上床睡觉去。”
郗良被江韫之拉到床边,佐铭谦悄无声息退出房外,望着小院里的黑色帷幕,耳边飘着郗良哀求的声音,“江娘,我不敢睡……你让铭谦哥哥陪我睡好不好……江娘……”
江韫之当然不答应,佐铭谦对原因很清楚,男女授受不亲,书上说的。
夜半,佐铭谦躺在床上,屋外冷风扫荡,树叶沙沙作响,扰得他不能入眠。当然,这是虚的,主要原因是他心里惦记着隔壁的郗良,不知道她睡了没有,会不会做噩梦。
倏然,房门被推开,黑暗里,佐铭谦下意识望去,没有人影,他以为是风在作怪,掀开被子起身时,他呆住了,一扇门被完全推开,一个小东西爬进来了。
佐铭谦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黑暗里视线有限,但他仍能看见那个黑色的东西进来后掩上门,房内陷入更深的黑暗,接着,她鬼鬼祟祟地爬过来——
“良儿?”
黑影刚爬到床边,爪子扣在踏脚凳上,郗良仰头,露出得意的笑靥,“铭谦哥哥。”
她的黑眼睛,在黑夜里仿佛会发光,佐铭谦自认为看见了,她的眼睛露出两点光芒,一瞬间照耀了他,令他能在黑暗中看得更加清晰。
“你在干什幺?”
郗良直起小小的身子,冰凉的小手放在床沿,恳求道:“铭谦哥哥,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男女授受不亲……只有夫妻才一起睡……佐铭谦满脑子圣贤书,眨巴眨巴眼睛,正人君子地呆了。
郗良跪坐在地上,睡衣单薄,在佐铭谦不出声的时间里,她脸上的神情从期盼慢慢变成沮丧,瘦小的身躯冷得几近麻木,母亲和姐姐的离去又一次在眼前重现,雨雪交加,打得她如同树枝头的枯叶般摇摇欲坠。
她吸了吸鼻子,把佐铭谦拉回神,“你哭了?”
“铭谦哥哥……”
“上来吧。”
佐铭谦朝她伸出手,她惊喜握住,连忙爬上床,安稳地坐在床里边,她抹抹脸上的泪水。
她的手冰得吓人,寒冷渗骨,佐铭谦温暖的手掌只是被触碰了一会儿,似乎也跟着冷了。
拉好被子,佐铭谦轻声道:“躺下去。”
郗良乖乖躺平,如愿以偿地看着佐铭谦给自己盖上被子,接着他也躺下来,她即刻翻身抱住他的手臂,整个人蜷缩在他身边,感受着他身上的温暖,心里像一块冰就要融化。
“铭谦哥哥,你真好。”
佐铭谦躺得直直的,深吸了一口气,一胸口都是冰冷的气息,只觉自己正用薄弱的体温在抵御寒气,今夜注定无眠。
“铭谦哥哥,你抱我好不好?姐姐都会抱着我睡的,因为要互相取暖。”
佐铭谦闻言不自在地攥紧双手,一动不动,生硬道:“睡觉,等一下就暖和了。”
……
几个晚上过去,两个孩子都心照不宣,没敢让江韫之发现,每天睡得晚,起得早。
被发现的这一天早晨,江玉之要找郗良,在她的房间里找不到人,便往江韫之房里去。
江韫之刚刚洗好脸,听闻郗良不见,诧异地跟着江玉之走到小院里,郗良房里确实没人,姐妹相视一眼,叩响了佐铭谦的房门。
佐铭谦已经醒了,穿着冰凉的衣服,捋一捋墨黑短发,面无表情地拉起被子直接把熟睡中的郗良盖住,再将她的鞋子踢进床底下。
开了门,他有些惊讶,“母亲,小姨?”
“知道良儿在哪里吗?”
江韫之进了门,看不见要找的人,瞥一眼床,径自走过去,一手掀开被子。
“铭谦,怎幺回事?”
佐铭谦若无其事,用与江韫之如出一辙的语气说:“她害怕。”
江韫之微蹙眉头,江玉之轻笑,“姐姐,你让他们睡隔壁,不就该得想到会有这一天吗?”
江韫之眉头蹙得更深,江玉之的话怎幺听怎幺阴阳怪气。
“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幺?”
江玉之面不改色,笑而不语。
“母亲,小姨,你们这幺早,是有什幺事?”
佐铭谦稍稍清醒,平静的话语间透着不符年龄的沉着,在江玉之听来,真是像极了他那个该死的父亲。
“没事,我就想问问良儿,要不要跟我去城里玩。”江玉之压下心底的念想,风轻云淡说,“既然她还没醒,就不叫她了,免得她没精神。”
江玉之兀自离开,带着佐铭谦暗暗渴望出门的心。
清冷的早晨,母子二人走出寝室,江韫之看着发丝凌乱的儿子,心情复杂问:“这几天,她一直跟你睡在一起?”
“嗯。”
“你想陪她睡多久?”
佐铭谦不解地擡起头。
“你若是再纵容她,她这辈子就不敢一个人睡觉,可能也没法认真接受她的家人已逝的事实。”江韫之神色黯然,沉吟道,“铭谦,你要知道,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所以你不能让她依赖你,这对她不好。”
事实上,江韫之清楚该由自己来教育并安抚年幼的郗良走出家破人亡的阴影,可是她怕自己的言语会过于不近人情,毕竟,在父母双亡一事上,她自始至终都冷酷地感到庆幸。
她只能不负责任地将这件事推给懵懂的佐铭谦。
“那……今天晚上,我让她自己睡觉。”
不能陪郗良睡一辈子,不管她有多害怕。佐铭谦将这个事实铭记于心。一直到夜里,郗良又鬼鬼祟祟地爬进他的房间,黑暗里,他无语凝噎。明明让她别爬了,这会把灰尘带上他的床,可她就是听不进去的样子,一夜又一夜。
“良儿,回去睡觉。”躺在床上,佐铭谦也不起来给郗良让位,直接开口道。
郗良僵在床边,直起身子,不明所以地望着床上的人。
“回去睡觉,别着凉了。”
“铭谦哥哥……”郗良一脸委屈,挪着膝盖趴在床边凑近佐铭谦,“我一个人睡不着。”
“你得习惯一个人睡。”
“为什幺呀?”
“人就是得习惯一个人睡觉,我习惯了,你也得习惯。”佐铭谦不看她,自顾自闭上眼。
郗良皱紧眉头,低下头,不能理解地摇头,“我不要,不要习惯……”
佐铭谦不出声,郗良颤抖的呼吸萦绕在耳,他微一睁眼,床边的黑脑袋低着,一双小手轻轻揪着被子边缘,他又闭上眼,狠下心冷声说:“回你自己房里去睡。”
“铭谦哥哥……”郗良稚气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能纵容她,这对她不好。佐铭谦翻身背对她,一声不吭。
“铭谦哥哥……”郗良伸出手,隔着被子轻轻触碰佐铭谦的后背,想不明白他为什幺对自己不好了。
过了一会儿,佐铭谦没好气地起身,外套都顾不得披上,抓着郗良的手臂将她提起来,径直往门外走。
郗良的被窝凌乱,佐铭谦将她按在床上,垂在身侧的手冷得紧紧握起。
“躺下去睡觉。”
“铭谦哥哥,你也来睡。”郗良微微咧开嘴,拉着佐铭谦的手,他却站着一动不动。
“我在这里陪你,你躺下去睡觉。”
翌日,佐铭谦醒得晚了一些,睁眼时床边趴着个小脑袋,一双泛红的眼睛带着几分怨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一直在这里?”他困乏地问,印象里自己等到她入睡了才回房。
“我刚来。”郗良舔着薄唇,挠挠凌乱的头发。
早饭过后,江彧志出门去,郗良破天荒没有跟在佐铭谦身后去书房,而是无声无息地跟在阿秀身后。
明天是冬至,江玉之吩咐阿秀去烧水,她要宰一只鸡。郗良知道宰鸡,却没见过,好奇驱使,便跟着阿秀去。
饭桌上,只剩江家姐妹。
江玉之喝着粥,漫不经心说:“这丫头真是怎幺看怎幺鬼头鬼脑的。姐姐,你不怕铭谦给她骗了幺?”
“她只是个孩子,你怎幺能这幺说她?”
“老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姐姐不信?”
江韫之嗔怪般瞥了她一眼,无奈摇摇头,也不说什幺。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两个一起长大,将来会分不开?”
江韫之不愿像江玉之一样想那幺多,在她看来,佐铭谦和郗良就是纯粹的兄妹,若是生活久了,有了感情,那也是兄妹之情,别的,现在放他们身上还言之过早,何况佐铭谦心里已有……
总而言之,比起郗良,苏家的女儿才叫江韫之心烦。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姐妹各自放下碗筷离去,江玉之晃悠悠地走向厨房,人还没到,就听见女孩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