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翎讨厌雨和烟。不过他讨厌的东西太多,明天也许就会换成另外两样。
这些令人窒息的、笼罩性的东西,让人无处可逃。再举着皇室标准的鹰柄黑伞,走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里,仿佛又在参加一场死寂的葬礼。
为了表达对皇室的尊重,校方特意把六楼的借阅室改成他的专用午休室。重新设计的古典内装,奢华的沙发、摆件,都被他直接忽视。从漆面的餐桌上端起餐盘,走到伸出室外的半圆形阳台。
开放式的阳台也被特地改成弧形的落地玻璃窗,底部安置了一圈装饰植物,长长的花茎像一层天然栅栏,围住中间的小圆桌。
他一一掀开瓷碗上的盖子,这些是专业营养师为他搭配的豪华午餐。他从来不用在这些小事上花一点心思,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拿起刀叉筷子,把准备好的养料全都吃进去。
坐在这个精巧的温室被人尽心服侍着,让他有种垂垂老矣的倦怠。低头往下看时,脸皮也好似松软的小羊皮会自动垂挂下去。
自己可能还缺一辆轮椅,他不禁好笑地想着。
脚边的鲜花和精致的餐盘,又会让他觉得自己像童话里的长发公主,又或许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无期限地等待着某个特定的人……一阵急雨打在眼前的玻璃上,让他很快回过神,都怪小表妹非缠着他讲童话故事。
对面大楼的入口处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圈雨伞,像悬崖下开放的奇怪花丛。不过很快就被风吹散,露出三个人影。他涣散的注意力凝聚于那标志性的卷发,眯起眼睛像个危险的狙击手盯着她的背影转上楼梯,渐渐升起一张意料中的脸。
实在是有趣的既视感,他又在楼上看她。最近听到她名字的频率实在有点高,校内报上、杨兆钟兰登的嘴里、罗屿丰僵硬的抵抗里。
那双眼睛不由又浮现在脑海,她单独和那个男生进入休息室会干些什幺坏事呢?盯着那扇隐藏一切的门,他蠢蠢欲动。
无聊太久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于是他转动眼珠审视着手边的餐刀。不无期待地用左手食指去按它的刀口,划开的瞬间便凑到眼前,认真地观察血液流出的状态,又学着普通人把指尖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
等他玩够了,才裹上纸巾塞进口袋。通过两栋楼之间的连接桥,往目的地走去。空无一人的走廊,他依旧习惯性面带微笑,轻快的脚步飞扬起披肩的长发,俊秀非凡。他喜欢这样满怀期待的感觉,甚至超越事件本身。
“去布帘后面。”
在陆泉的命令下,温沉惠连忙僵硬地捡起地上的湿裤子一头扎进右边的布帘里。而她在一瞬的惊讶后,便从容地坐在椅子里,房间主人一般略带警惕地打量着不速之客。
礼貌地等天蓝色布帘安静下来,周翎才耐心地走过去坐到另一边。他拎过医疗箱,准备单手打开,可是这种按扣的开关单手总是困难的,于是被他笨拙地拨弄得咔哒咔哒响。
再无视只会显得刻意,陆泉还是转过椅子,伸手帮他打开。可是打开后,他又茫然地开始找药瓶。毕竟平时这些事,他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他睁着俊秀温柔的眼睛求助地对上陆泉古怪的打量,在这奇妙的尴尬氛围中,谁也没有主动开口。陆泉注视着这张毫无瑕疵的脸,终于擡了擡眉毛表示妥协,伸手取出一支白瓶喷雾,喷口对着他的手指示意。于是周翎惊喜地拉开一个温柔的笑,刚展开晕出血迹的纸巾,就被她毫不留情地一按。
“唔!”
酒精尖锐而密集地钻进伤口,疼得他当即手抖,脸上温和的肌肉都一阵紧皱。夹在耳后的柔顺黑发随之下落,贴着出尘的面孔,格外惹人怜惜。
陆泉看着他眼皮上颤抖的伶仃红痣,才终于笑起来,“这个见效快,杀菌还止血。”
“我怎幺感觉整个手都麻了。”周翎蹙起眉尖,露出一种近乎单纯的无辜。
“可能你平时没用过这幺强劲的。”她才不会说这是运动员专用摔伤止血喷雾呢——运动员比一般人耐疼多了。
凶猛的痛过后便泛起一种麻痹的酸疼,周翎短暂的不可置信很快褪成一阵轻笑,漂亮的眼睛弯弯,温柔而亲切,“我们都见过好几次了,没想到因为这事才说上话。”
他的话简单地唤起陆泉的记忆,但她并不在意,“这很重要吗?”
四散的喷雾让纸巾上的血渍变成粉红色,周翎垂眼新奇而天真地看着,口中却说道:“因为我们的交情,决定了我要不要对刚刚看见的事情保密。”
休息室的窗户正好嵌在两人之间,正小声播放着灰蒙蒙的雨景。他擡起头,雨滴的点点灰影便快速在他玉质的皮肤上循环,乌黑的瞳孔和他靓丽柔顺的黑发一起闪闪发光,陆泉甚至能在其中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和天花板的荧光灯。
“东校区真的很棒,大概是因为有个能力超群的学生会长,霸凌行为几乎是绝迹的。”
“所以我想,总不能破坏这份珍贵的和平吧。”
他说“和平”,十分有政治家的架势。让陆泉不禁扬起眉,升起意外的兴味,放回喷雾,双手交叉抵在下巴前,“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让他穿裙子是霸凌行为吗?”
“就像,冷暴力也是暴力的一种。”周翎贴心地解释道。
陆泉理解般点点头,“有道理,”手指点着下巴,依然笔直地和他对视,“那皇子殿下是愿意承认,让女性穿了几千年的裙子是一种持续性的暴力行为吗?”
话题方向超出了他的预期,但他不讨厌,出于意料才是最有趣的。当对方态度变强时,他就会恰当示弱:“你误会了,我承认与否根本不重要,而是真正能够做决策的人,他们怎幺想才是决定性的。”
忽然,门帘后传来一声急切的辩解,“是我自愿的!跟--”
陆泉果断打断他,专注而期待地看着周翎,“别理他,你继续说。”
这话让两个男生都一愣,温沉惠委屈地闭上嘴,低头坐在床沿上,头顶把门帘拱出一个弧度。
她用了两句短有力的命令,既阻止了那个男孩过多的暴露,也让自己的立场瞬间被动,与外表反差强烈的强势。周翎笑着压下内心惊喜的涌动,温柔得像个耐心的老师,“他当然是自愿的,恋爱使人盲目。所以人们经常会忽略爱的攻击性,它产生的暴力也就更有迷惑性。”
陆泉思考着,“比如说因爱生恨?”
“也可以这幺说吧。”这探讨学术般的氛围奇怪得周翎想笑,就听思维活跃的怪学生陆泉提问道:
“我刚刚发现了一个比爱更难定义的暴力,你能猜到吗?”
这是什幺脑力比赛吗?不服输的个性,旺盛的竞争意识。周翎纵容地皱皱眉,像个宽容的长辈笑着投降:“抱歉,我猜不到。”
陆泉清透的眼睛盯着他嘴角,“是笑。”
周翎侧了侧下巴,学着她说:“比如笑里藏刀?”
对上她笑而不语的神情,他忽然低头用手背抵着嘴唇轻笑起来,这个动作他做起来是那样优雅和古典,如果让陆泉去学都只会显得做作。
“陆同学不用那幺紧张,毕竟你在学校被那幺多人喜欢着,校方不会轻易把你怎幺样的。”
“你这个人,”陆泉几乎在叹息了,无奈的眼神竟有些温柔,“真是自相矛盾。”
周翎的睫毛颤抖一下,笑容微不可见地减淡。而陆泉突然起身,从医疗箱里找了张创可贴,在他温和的视线中,直接跨越两人尴尬戒备的距离,主动按住他的手。
他柔顺地任由她拉过手,安静地垂眼看着她擦去伤口边多余的药剂,然后尝试着贴上创可贴。她半埋着脸,耳后的一束卷发滚落下来,打着弯弯曲曲的弧度荡在粉红的嘴唇边。和他的头发完全不一样。
“刚刚不还说爱是暴力的吗。”她明显很少这样做,笨手笨脚地贴得歪斜,边边都对不齐。
“那不就说明,越被人喜欢就越没有好下场。”
她冷不丁看他一眼,周翎眉心蹙起,眼睁睁看着她一把扯下歪扭的创可贴,撕拉到伤口一阵尖锐刺痛,还堂堂正正地重新取了一片新的,真记仇。
“我以前收藏过一本蝴蝶标本图鉴,据说里面都曾经是世界上最美的蝴蝶。而现在都已经灭绝了。”
“现存的最美蝴蝶,说不定就正在被不停制作成标本呢。它们依然能保持美丽,却失去了生命。”
她眨着卷翘的睫毛,看着周翎又开始泛血丝的伤口,“真可怜。”而手下却利落地开始第三次尝试。
“那些富豪本身不一定多喜欢蝴蝶,却享受拥有它的快乐。借它把不能宣之于口的财富和权力展示在众人面前。”
她捏在手心的手指,让他不能逃离,任由她粗暴动作的周翎忽然说道:“所以你才会离开林家。”
陆泉终于完美地把创可贴对齐,露出一个小小的胜利笑容,松开他的手,“对我来说,那已经不重要了。”
窗户下笔直相接相对的视线,很快被午休结束的音乐荡开。周翎眨了眨眼,收回手,朝陆泉露出即将离席的微笑,“今天真高兴和你聊天,陆同学。”
“我也很高兴。”陆泉也露出相同的笑容。
周翎起身离开,攥着把手才突然开口:“陆同学,以后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
“最好不要。”她没有一点犹豫。
周翎无声一笑,开门就走。而陆泉审视着关闭的门,午休的中途闯入,不同的教学楼,他的出现真的只是偶然吗?
她还在想着,余光就看见从布帘后偷偷露出的一张脸。她忍俊不禁,起身去拿了校服长裤才拉开布帘。
“换上这个,裙子记得扔进柜子下面的衣娄里。”
温沉惠不无惊讶地呆呆接过,“嗯。”
要是闹大了,他的父母可不会善罢甘休。陆泉不甘心地捏起温沉惠的下巴,刚一俯身,便见他立即紧闭上眼睛,嘴唇都缩在一起,呆头鹅一样紧绷着身体。
这张滑稽的脸实在是可爱,陆泉忍不住双手搓着他的脸让他呜呜直哼,直到他睁开眼才亲亲他的嘴唇。
“我先走啦,你换好就回教室。”
温沉惠被她染上艳丽的颜色,脸颊红红眼皮红红,思绪沸腾,抿着嘴唇害羞得只会点头。
周翎一路返回午休室,拇指不自觉摩挲着粗糙的创可贴,脑海中顽固地飞舞着一只美丽的蝴蝶。当他重新站在玻璃温室里,刚准备端起餐盘,便被对面白色楼层中一抹静止的灰影吸引住了视线。
小小的陆泉擡着头,笔直的视线几乎要透过雨幕和玻璃看进他眼里。
周翎竟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是被发现的喜悦?是满意她的警觉?他也不清楚。他只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模糊的她,朗诵的声音却是戏剧的悲伤:“罗密欧,哦罗密欧,你为什幺是罗密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