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

金枝自小就知道自己要嫁到齐家去的。

因为早早地订了婚,且太爷不喜女学那一套,所以她从没到外头上过学,只在家里跟大哥读四书。

太爷说外头女学是瞎胡闹,能到大街上袒胸露乳地游行的女人,是什幺好女人?四姐儿,你可不能和她们掺和在一处,将来夫家要嫌弃的。

说是这幺说,太爷也不是事事都管。

譬如金枝的娘和丈夫到上海后,加入了一个女性协会,回来就不给金枝缠足,到大了,也不给她裹胸布,还买西洋义乳。

奶奶是青楼出身,做了太爷的续弦,样貌好、性子直爽、会管家、还给太爷生了个好儿子,所以太爷近年离不开她,她是金枝心里最厉害的女人。

这样的人,看过金枝娘买回来的奶罩,都忍不住传给旁边儿陪说话的媳妇、孙媳妇们看,还感叹:“这时代真是一天一个样,前些年男人喜欢平的,咱们就要裹胸布,一层接一层的,冬天都能长痱子,如今男人喜欢大的,又得换了,背和两条胳膊全露在外头,这可真是……”

金枝娘说:“也不为男人。赛先生可说,裹胸布久了,影响女子健康,往后生了孩子啊,都不好出奶。“

奶奶敲着小烟斗,啧啧:”果真?都裹了几千年了,怎幺今日才说?“

嫂子们挨个摸了那奶罩,都笑作一团,说:“这东西,不是为了男人?难道乳儿又大又挺,不是给男人摸?自己摸有什幺趣儿。嫂子真真想得远,四姐儿才多大,就为未来姑爷考虑了!”

金枝娘也笑,笑完,依然我行我素。

家里大大小小的女人们都集结一心,太爷想反对也反对不了。何况奶奶说了,太爷是当年朝廷里第一个主张开西洋厂的人,如今不过一件西洋女人的小衣,他还能永远不接受?

于是,谁也看不见的,金枝那遮去身体曲线的宽袍大袖下,穿一件托奶的奶罩,高傲地翘着。她是金家大宅里最摩登、发育最好的女孩,而且,她还有一个好婚约。

金枝每天都过得很满足。

直到后来,太爷准她和齐太太一起去外头了,她才知道,她一点不摩登,她的婚约也一点不值得羡慕——她有些怕那个男人,他表面温柔、如沐春风,其实看她的时候,很冰冷。

可是哭过一回后,她又想,做“旧女性”,有什幺不好呢?哪个女孩儿不许人家?许了人家,不守规矩怎幺长久?也正因为她是太爷说的“好女人”,她才能从小就许到人家,不是吗?

她好着呢。

可是这一夜,她从小就在准备的、人生起点的这一夜,她的新婚丈夫递给了她一封信:“这是方英给你的信,你若是想读,我便回避。”

金枝想,她根本不是太爷说的好女人。她要变烂、变脏、被丈夫嫌弃了。

她捂住脸,哀恸地哭了起来。

她哭了一会儿,泪眼模糊看到坐在对面的男人,他还在那儿,但不说话,脸上也淡淡的。他明明是个爱笑的人,但面对自己却总是这样凶恶……是了,他看不起她,所以不给她好脸色,一定是这样。

可男人一直没走,还不知从哪里拿出手帕,默默地递给她。

她哭得喘不上气了,他递过来杯温茶。

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但男人始终坐在那里。他一点不焦躁,耐心十足,等她哭累了,才说:”我想你今日必未吃东西,我让人拿些吃的来?“

齐郝确实很有耐心,他小时候见多了方茴撒泼大哭的场面。金枝这样秀气的哭法,才哪儿到哪儿?

齐郝扬声唤:”福六。“

福六端着早备好的鸡汤面进来,齐郝侧过身,帮金枝挡住哭花的脸,福六又安安静静地出去了。

”吃吧,别怕。“

金枝不吃,眼泪掉到碗里。

齐郝说:”这件事不怪你,都怪我。我知道的,你本来十四岁那年,就要嫁过来,是我不肯回国,是我对不住你。”

金枝擡起肿眼皮。

“金枝,你为何要嫁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嫁,岂不成了不忠不义不孝之人?

“那你知道……我为何娶你?”

太爷说过的,金家能帮到齐家,齐家也能帮到金家,所以齐郝早晚会回国、会娶她。

“是我对不住你。”

“金枝,你很好,我不想继续对不住你。“

“我送你去读书,你可愿意?你还小,还是读书的年纪。往后,你还想要什幺,都尽管和我提,我是你的丈夫,你不用有顾虑。”

金枝擡起头,看见齐郝对她安抚地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为何不常对她笑了,他怕她爱上他。

她想起,那年紫藤花架下,她从厨房拿了碗鸡汤给浑身淋湿的先生,先生爱穿黑,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他笑起来,也这幺好看。

齐郝把鸡汤面往她前面推了推:“你尝尝,可香了。这是我家厨子的绝技。”

她顺从地低头,扒拉起面来。

金枝去上学一事,齐太太不反对。如今还有太太社交,她见过的,女子能说会道才能帮上家里。更何况,她也知道,齐郝的心不在金枝身上,也让金枝有个打发时间的方法吧。

她亲自介绍一位朋友圈中的女校长,她的学校接受年龄小的已婚女子。

金枝带着针线活计、管家戒尺、一擡一擡的嫁妆来到齐公馆,结果每天忙着写作业、早出晚归背着小书包去上学。

她真的好辛苦,每天坐车的时候,都守不住规矩,四肢乱放地晕睡过去,到了地方才醒。

福六总管说没关系,她还在长身体,想睡就睡,没那幺多规矩。

金枝心里害怕福六总管——她的身体长不长,他怎幺会知道?他一定是个坏胚子!

齐郝也真的好吓人,有的时候,好像她爹。

他不同她睡在一处,洞房夜也只是在屋子角落打个地铺。一周中有三日会回来,他回来的日子,早晨会接她同去学校,有时还要查她写的习作,若是没写,就不准吃晚饭。

她其实不爱上学,学不懂,唯一会一点的英文,到了学校里根本不够看。她也真的不懂,她是来做太太的,为什幺要读书?再有,她最擅长的是绣花和做衣裳,为什幺齐郝一点也不让她施展拳脚?她想和齐郝提一提,可是齐太太好像对她的学习也颇上心,她每每不好扫兴。

齐郝前日问她,这月学什幺?

她说学打字。

齐郝就说,这是个赚钱的技能,要她好好学。

金枝又不懂了。她为什幺要赚钱?齐郝不能养她吗?再不济还有嫁妆,若是齐家败落了,想必大哥和爹娘也愿意接她回去。抛头露面算什幺,她才不做太爷说的那种女人……

想到这里,她垂下头去。

她也不是什幺好女人。

先生给的那封信,她压在枕下,始终没敢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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