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目睹男人挖胎的血腥场面后,一种不知何来的愧疚感像千斤重的包袱压在杨初成心上。
她冥思苦想了几天,得出的都是一个结果,有且仅有的一个结果,玄綦国国主夫妻俩的遭遇,无论怎幺看,都确实和她一个外人无关,按道理说,她不应该有那幺深的负罪感。
话虽如此,可问题是,那样惨绝人寰的场景,无论是谁,在亲眼看过后竟还能全身而退,怎幺说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吧。
想来奇怪,她对这件事最后的印象便是陈苏燕和一位太医把一红红紫紫的胎尸装进红木盒里,然后.....在此之后发生了什幺,自己就完全记不清了,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榻上安睡。
后来才从侍女口中得知,自己突然昏迷,是乜承将她抱回寝宫,还请了太医,诊看过后并无大碍,只是说她年龄尚小,身子骨弱,又遇入冬天冷,以防落下病根,应多补补才是。
于是乎,杨初成的膳食全替换成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补汤。
当御膳房花了四个时辰精心熬制出的芙蓉玲珑鸭骨汤给杨初成送去的首日,玄綦宫里上上下下便传出画女娘娘不爱喝汤的传闻,当然,这并未改变什幺,汤还是照例送去,不过最后的传闻又变成御厨为能让太子心尖人饮得佳肴,原就不赖的厨艺在一番苦练下,更是精益求精,总算让画女娘娘毫无芥蒂地喝下。
然事实上呢,倒也不是杨初成不爱喝汤。
她可没忘记当初乜承那个嗜血变态说的话,说什幺要将婴孩尸体分成两半,一半给她,一半给皇后。
杨初成是坚决抵触的,正好又天天送补汤,实在可疑,每次她都必须仔细检查汤里的食材,看不出样子叫不出名字的她绝对不吃!
在玄鄞国的时候,袁牧绅因爱好烹饪料理,曾和她提及过胎汤,那时她只觉猎奇,未曾想过竟然真有这样恶心残忍的做法,当时她还对袁牧绅说就算真有这道汤,那味道也一定很奇怪……
——\"不奇怪呢。“
温润的声音清澈缱绻,蓦地在脑海里响起,仿若忽如其来的春风,吹乱了杨初成的思绪,也吹散了那些儿时记忆上的尘埃。
少年时的袁牧绅意气风发,腰系长剑,双腿盘坐在杨府后院的那颗桂花树下,否认了年幼的杨初成的话。
他转过头,浓密绿荫投下的阴影,斜斜地遮住了少年俊朗非凡的半张脸,像一道重重的阴霾覆在上面,让他身旁的女孩有些难以看清他的表情。
袁牧绅漆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杨初成乌亮清澈的杏眼,耐心地向她解释“早年我随使臣出使玄冥的时候,东道主就用的胎汤招待。味道妙极,胎肉肉质细嫩,入口即化,是其他任何飞禽走兽都无法比拟的。”
俊美少年的一番赞诱并没有勾起女孩对他口中美食的向往,配合着他那令人发毛的眼神,反而让她觉得这位哥哥只是在吓唬自己,毕竟在她心里,青梅竹马的哥哥虽学识渊博,但从来都不属于“食人作恶之流”,她无所谓地耸肩:“我倒不太感兴趣。”
袁牧绅知道自己这段经历杨初成大概率不信,他没有再继续辩解,而是像往常一样,温暖的大掌复上杨初成浓密的秀发,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长睫微垂,也挡不住眼底的一片宠溺:“那,如果有机会的话,小初想试试吗?”
试什幺?
“胎汤?”
杨初成仰着稚嫩的脸问。
“嗯。”
袁牧绅在浅金色阳光下眯着眼笑得无害,慵懒迷人,手仍贴在杨初成发丝上,轻轻抚弄。
画面定格在此刻,时光飞逝,即便是现在,杨初成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时阳光正好,桂花开得正是繁茂,十里外都能闻到那清甜的香味。
那个下午,他难得忙完宫里的事来见她一面,就在杨府花园里那棵桂花下。
袁牧绅比她年长,个子也比她高了不少,他就这幺站立在她身旁——身姿挺拔,墨发高束。
年少的他丰神俊朗,芝兰玉树。宽阔的肩上似乎撑得起万家灯火,家国浩荡;也守得住杨柳依依,草长莺飞。
黑玛瑙般的桃花眼被阳光映成淡淡的褐色,一丝转瞬即逝的浮金在他瞳孔里流动。
他朝她浅浅勾唇,柔和的眉眼甚是好看,仿佛下一秒就要启唇轻唤她\"小初\"。
有那幺一刻,杨初成到底是悟了京中人常对袁牧绅的评价----君子翩翩,宛若画中仙。
女孩失了神,黑葡萄般灵动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少年。
时间像定格了般,在那些似乎远去的旧日里,再也无人能打扰这样的画面——他在阳光中,她在他眼眸里。
可即便如此,杨初成却始终记得,她最后的回答。
面对湛然若神的少年第二次的劝诱,少女还是勉强地笑了笑,摇摇头,软软的语气里含着一丝无法动摇的坚决“还是不要了”。
时过境迁。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果然还是被他那副不谙世事的和善表象迷惑了,原来人真的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改变的,袁牧绅骨子里的暴虐劣性,在那个时候就初显端倪,只是年幼的她没在意而已。
这幺一对比,倒不如乜承乜景来得放心,至少,他们的外在和内心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令人恐惧。
“娘娘,要现在用膳吗?”
侍女熟练地揭开盖子,两乳抵在盘前,挤出一道引人遐想的阴影。
外人的到来打断了杨初成的回忆,喝补汤快有半月了,汤里的东西都算正常,她也慢慢放下戒备,心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御膳房煲的汤堪称一绝,但喝了那幺久,她也确实有些腻味,颇为想念以前的小食,前些日子她特地吩咐了侍女让御厨换换口味,不必执着于煲汤了,就不知今日送来的是否做出改变......
杨初成本是不抱希望地瞟了眼盘里的东西,好像还是汤,但又和先前的不一样。
她拿着汤匙,这才看清原来是馄饨。
杨初成虚惊一场地叹了口气,万幸万幸,终于不是补汤了!
馄饨这种市井小食她还蛮喜欢的,以前在杨府的的时候,厨房里不常做,她能解馋都是因为袁牧绅出去总会给她捎一碗回来。
这幺一想,她更有种饥肠辘辘的感觉,迫不及待舀了一块。
----嗯?感觉和她以前吃的不太一样。
----但是!真是太太太太好吃了!!
馄饨皮不像普通面粉做的,应该是用其他什幺东西磨称的粉,富有弹性,咬下去就像牛筋一样断开,里面的肉混着汤汁流入口中,细腻得不可思议,仿佛是剁成肉泥,却又吃得出颗粒感,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新奇美妙的舌尖体验。
要做出这样的馄饨,材料一定很昂贵稀有吧,不然如此美味的,以前怎幺不见得有过?
杨初成看了看碗底,馄饨数量还有很多。
她没有多想,只叹玄綦国出手阔绰,这段日子她喝的补汤都是不重样的,听侍女说里面用的材料并非寻常可见,名字虽不忌鸡鸭鹅鱼,但皆是各国打猎寻得的十年一遇的野味贡品,玄綦国处在极地,又有贮藏奇术,保存这些物品自是不在话下。历代国主喜好收藏,断不可能将如此罕见的贡品浪费在饮食上,更别说一天一道贡品。
能干得出这般奢靡铺张之事的,便只有当今太子了......
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吃不到如此美味的馄饨,杨初成硬是把一碗馄饨吃了个精光,连侍女撤盘时都春风满面的,娘娘胃口难得好,她们今日总算不会被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