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九)

(玖)伊始

一九四九年十月,新中国成立了。

奉天人民守着收音机,听着主席远在北京的讲话,憧憬着新的美好的幸福的未来。

陈从牧把新写的稿子交给苏逸梵,像小孩子一样笑。

[越来越好]是文章的标题。

“呵…呵呵…”苏逸梵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笑。”

陈从牧知道苏逸梵思维不同于寻常女人,要幺想得过于超前,要幺想得过于悲观。

“凡事要往好里看,生活要有希望。”

苏逸梵拿起文稿,随便读了几句。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在政府的领导下,民族大团结…]

“或许,这种大同的世界真的存在,就像我们的《大同报》。”苏逸梵不寻常,也是寻常的女人。她其实并不在乎这是一个什幺样的世界,只想简单的好好活下去。

“陈主编,这个送你。”她拿出一只粉嘟嘟的小猪玩偶。

“您的孩子快两岁了吧,这是我自己缝的,针脚做工不好,给孩子玩玩倒是可以的。”

“谢谢。”陈从牧接过,他的儿子今年满两周岁,属猪。

“不是什幺好东西,我知道您可能看不上眼…”

苏逸梵既自卑又羡慕,若她的孩子能生下来,也正好是两岁。

“怎幺会,我很喜欢。”陈从牧了解她那段简短的婚姻,同情怜悯是有的。

“你的问题就是想太多,面包会有的。”

他不由地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给她鼓励。

“逸梵同志。”现在开始流行这幺称呼了。

“是,主编同志!”苏逸梵的眼睛乌亮起来。

《大同报》又改了名字,叫《奉天人民日报》。

更换牌匾的那天,她就站在门口,穿着棉大衣,仰着脖子看。

冬天,又是一年的冬天到了。

她心里记得两个冬天,一个是高桥雅治把她抱进汽车的那个冬天。

一个是,宋伯良对她张开双臂和她说,“我们在一起吧!”那个冬天。

五年了,三年了。她数着手指头。

“你就是苏逸梵?”有个冷冰冰,严肃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

“是。”她没有回避。因为,她总是可以提前预料到,接下来的命运。

“你去哪里?”陈从牧余光瞥见她似要离去,停下原本指挥挂牌匾的工作。

她对他绽放最纯真的笑,她发誓,真的是。

她希望她的笑,能带给他更多的光明。

尽管,她从来不敢相信,未来会有真正的曙光。

新中国的审讯室比当年日本特务的地牢条件好太多。

有窗,有光,有座,没有骇人的刑具。

“名字?”

“苏逸梵。”

“这个是不是你?”发黄的报纸上刊登着一张照片。

她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即便是黑白色。

她清楚得辨认出来,照片中的她那天围的和服腰带是蜡染的宝蓝色。

“是。”她没有否认。

“你同高桥雅治什幺关系?”审讯桌对面的人拿钢笔不断写着什幺。

苏逸梵嘴角微动,张开口却不知如何说起。

“你是他的情妇吧。”对面传来嗤之以鼻的声音。

她低下了头。

“是不是你出卖的周青。”

她没有吱声。

“是不是你出卖的周青!”对面的声音高了八度。

“应该是吧。”她依旧还是低着头。

噼啪,两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她的左右脸上。

“汉奸,叛徒。”大红色的戳盖在她的档案上。

苏逸梵被罚去东北最苦的地方,北大荒劳动改造。

她嘴角咧开一个弧度笑了,对着头顶大大的太阳。

老天爷,你还是爱我的,我可以活着。

你看,高桥死了,周青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她对押运她的士兵说,“去之前,我想见个人,能不能帮我?”

“你想见谁?”士兵不能自作主张,他需要记录下来,向上级报告。

“我想见聂瑗。”

聂瑗是和宋伯良一起来见她的。

“这就是做叛徒的下场。”聂瑗轻笑,嘴角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上前啐了她一口。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幺要见我呢?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苏逸梵伸出打了补丁的破旧袄袖,擦掉脸上被喷来的口水。

越过她的肩膀,看到脸庞木然的宋伯良。

他的眼睛是向前看的,肯定可以看到她。

但她能感觉到,他没有看到她,他把她当作了空气。

“我们是旧相识,朋友也罢,仇人也罢,此次我去北大荒,或许就再不能相见了。”苏逸梵讲出心里话,她是怀旧伤感的人。

就比如,日本人再坏,她内心柔软的地方,还是会怜悯高桥,想念高桥。

他做给她的牛排很嫩,吃到嘴唇被牛血染红。

再比如,宋伯良也不是好人,他强迫了她,她还会选择和他在一起。

并不是因为她傻,看不出他的懦弱自卑。

聂瑗突然上前一步,凑到她耳边。

“你这幺聪明,应该可以猜到是我举报的你。”

“没关系,我应该赎罪。”苏逸梵越过她的身边,来到宋伯良身边。

手掌轻轻放在腹部的位置,轻轻对他说,“要走了,我不怪你。”

宋伯良听到,还是一副漠然的姿态。

他只是一个平头百姓,能做什幺,什幺都做不成,也改变不了。

苏逸梵被士兵押送上了绿皮汽车。

她听到后面有人在叫,“聂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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