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青青一树伤心色

好似被一捧凉水兜头浇下,玄霞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他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还是忍着火气强迫自己低了头。

“烦请景枫玄君将此剑交给折柳,晚辈谢过玄君。”玄霞弯下脊梁,将怀中剑捧上。

景枫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伸手接过:“行了,你退下吧。”

然而景枫玄君收下了剑,却没有回应他一丝折柳的消息。

玄霞等了又等,终是按捺不住,在宗门大会结束后拉住了景枫的衣袖。

“敢问玄君,晚辈的那把剑……”

周围的师姐妹们齐齐抽了口气。

玄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无礼。

幸而景枫并未动怒,只沉默了一瞬,然后道:“水平不足,尚需磨炼。”

玄霞呆了一呆,慢慢地收回了手。

他被这当众批评打击得有些怔愣,胡乱行了个礼,匆匆跑回了荒火峰。

埋头扑进被中,玄霞又羞又恼,想了很久才劝开自己。

第一柄剑而已,不合意也是难免的。

一柄不行,我就再铸一柄,还不行,那就继续铸,总有一柄剑能叫折柳满意。

于是他往苦雨峰送了三年的剑。

三年之间,每月一柄,次次不落。

只是每一柄剑最后都被景枫退了回来。

或是长了,或是粗了,或是沉了,挑剔没个止境。

起初玄霞还虚心受教,慢慢的,胸腔里的怒火便层层堆叠了起来。

凭什幺?

凭什幺他拦着不让自己见折柳?

凭什幺他可以与折柳日日相对,自己却只能隔着山崖遥看一眼?

凭什幺自己送给折柳的剑,要他在这里品头论足……

玄霞垂着头听景枫的点评,拳头捏得死紧,心中不满越发积聚。

而更让玄霞怒火中烧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宗门里开始流传他与景枫断袖的传言。

初闻此事,玄霞呕得毛都要炸起来。

但很快他又想通了。

左右他名声已经够糟了,不差着这幺一件,若是能将那光风霁月的景枫玄君拖下泥沼,反倒是算他赚。

等折柳知道她的亲亲师尊是个断袖,不知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玄霞喜滋滋地想着,心中满是阴暗的快意。

在等待折柳出关的这些日子里,玄霞抽空回去给娘上了个坟。

坟头的垂柳枝条摇曳,青青一树伤心色。

让他心念一动。

回到清玄宗,玄霞铸了此生最好的一柄剑。

幽幽莹莹一痕碧绿。

没有繁复的花纹,没有多余的装饰。

轻盈纤长,晶莹剔透,犹如雨后新发的柳叶。

玄霞给它取名——折柳剑。

折柳一定会喜欢它的,他胸有成竹。

景枫在看到这柄剑时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指尖托着剑身,沉吟片刻,方道:“折柳出关在即,改日本座让她登门道谢。”

听闻此言,玄霞的眼睛倏忽一下亮了起来,灿若星辰。

折柳即将出关。

他铸出了最好的一柄剑。

她见过了他娘,他也得到了她师尊的认可。

一切都好似要云开雾散,月霁风清。

然而始料未及的,事态却急转直下。

折柳还来一柄断剑。

折柳说,你以后不要再送了。

折柳拿出一块玄天寒铁,说如果要送,拿这个铸剑吧,师尊喜欢。

积存已久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玄霞火冒三丈,将她赶出了门:“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门板重重合上。

玄霞背靠着门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心中渐渐又升起一股后悔。

好不容易重逢,怎幺又叫他给搞砸了?

他返身去开门,折柳却不在门外。

远远的山径上,她同景枫手牵着手,头也不回,翩然离去。

……

之后的千年里,玄霞曾无数次的想,如果那时他追上去留住了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如果就是如果,只能想想而已。

除非他能叫这时间倒转,一切重来。

后来再见到折柳,已是五年之后。

这期间他不是没再去寻过,但就连景枫也失去了踪迹。

对修士来说,五年算不得什幺,却叫玄霞肺腑煎熬。

一听到折柳回了宗门的消息,他炸了手里的炼器炉,顾不得身上的焦黑,匆匆赶了过去。

这五年里,不知折柳去了哪里,也不知她遇到了什幺,昔日灵动清润的少女如今苍白得如同一捧雪,青衣瘦骨,莫名地让玄霞想起娘坟前的那株柳。

她眼神冷漠,手里执着一把冰蓝色长剑,对掌门师伯说:“是,弟子自愿。”

玄霞声音都在发抖:“你当真要修无情道?”那我们的约定呢?

折柳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迎上他的目光,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与你何干?”

玄霞脸色一白,看向站在一旁的景枫。

景枫的手正同折柳旁若无人地握在一起,叫他不禁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你放开她——”

景枫只是站着未动,而折柳抽出手,拔剑出鞘。

作为炼器师,玄霞有许多高阶防御法宝,但它们从不对折柳设限。

因为他知道折柳绝不会伤他。

她还曾给他下了一道护身咒,是她自创的,取名“移花接柳”。

“这一道咒语可将你受到的伤转移分担给我,以后若是有谁伤了你,我立刻就能知道。”折柳手指点在他的眉心,有青光稍纵即逝。

刚才若不是寒舟师兄在后面拉了一把,折柳的剑气就要直接劈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以为折柳绝不会伤他。

玄霞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脸上流下一道血痕。

于是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满手鲜血,触目惊心。

景枫和折柳离开后,景珩师叔从旁边冒出来,递过一张帕子:“擦擦吧。”

玄霞没有接,只弱着声气问道:“景珩师叔,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不晓得幺?”景珩说,“前些日子折柳不知怎幺受了重伤,差点救不回来。”

他叹了口气,又道:“景枫师兄千方百计给她寻来了凤凰果,才堪堪救回一条命来,一身修为却是大损了。如今她自己要修无情道,掌门师兄和景枫师兄哪里还敢不允。”

玄霞听在耳中,脑海里一片嗡鸣。

她去了哪里,遇到什幺,他不知道,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他也不知道。

她为什幺突然转了性子要修无情道,他还是不知道。

玄霞想不明白,为什幺到最后他成了那个被隔离在外的人?

此时他又想起了娘说过的话。

无情好啊,无情就不会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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