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白光如星般一闪,划过米瑟的瞳孔。他合拢手中的书,从药草的世界中脱离出来,却只见到了阿莉雅一个人。
他有些诧异。
“莉莉?你怎幺一个人回来了?”
阿莉雅哼了一声,看起来似乎很不高兴。
衣服脏了,她想回来换一件。可转念一想,她好像并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
阿莉雅发现,她并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样困窘的生活。
她有些沮丧地走到米瑟身边坐下,默默地趴下来,枕着他柔软的双膝,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米瑟没有再追问。他轻轻地拍着阿莉雅的背,一下又一下,竟然奇迹般地缓和了她郁结的心情。
“……我想洗个澡。”
过了许久,阿莉雅才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沉闷,不复先前的活泼。
“好。”米瑟说,“我去烧水。”
“不用,告诉我浴桶在哪就行。”阿莉雅坐直身,懊丧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的魔力够用就好了。”
如果魔力够用,她可以直接设下魔法结界,而不是像现在,洗个澡都要米瑟出去避一避。
“不用勉强自己,莉莉。”米瑟安慰她,“除了魔力,还有很多解决的办法。”
“没错,我们还可以换个大房子。”阿莉雅点点头,更加坚定了成为猎人的想法。就算已经失去贵族小姐的身份,她也不想过得如此困苦。
猎人是个很好的工作。它的工资很高,虽然风险也不小,但看过了公会的任务栏,阿莉雅有信心做好这份工作。而且,与其它职业相比,它的自由度更高,阿莉雅可不想为了区区几枚金币,做一份奴颜卑膝的伺候人的工作——比如家庭教师,又或者舞会上的表演家。
房门传来两声轻响,然后是约律夫不大自然的声音。
“我把衣服放进来了。”
阿莉雅有些意外。她还以为约律夫那样的人不会主动求和,就像诺埃那样,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沉浸在自己的是非里完全不接受其他人的观点,固执得要命。
没有听到回应,约律夫有些不安。他以为阿莉雅还在生气,放软了语气,试探性的又喊了一声:“莉米?”
阿莉雅撇撇嘴,把脖子以下都埋入水中。她还不想和约律夫说话,可找工作的事还要拜托他。
哼。看在米瑟的面子上,饶恕他这一回好了。
她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心里还堵着气。约律夫又好气又好笑,可想想米瑟和他说的话,心里的怒气就平复了。
算了,只是个可怜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失去一切本来就已经够不幸了,如果还和她计较这种小事,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其实从四街回来的时候,他仍旧余怒未消。阿莉雅的高傲彻底惹恼了他,还愿意帮她买衣服,不过是不想辜负米瑟的期望而已。
米瑟看出了他的不悦,约律夫不是什幺能藏住表情的人,他的情绪向来简单易懂。再加上阿莉雅回来时,那委屈的表情,不用问都知道,两人间一定起了争执。
他叹了口气。本来打算先试探一下约律夫的反应再决定是否要告诉他这件事,可如果他一直把阿莉雅放在强者、敌对的位置,两个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糕。
“约律。”他叫住了放下衣服就准备回家的约律夫,示意他坐下来听,“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如果是劝我道歉的,那就不用了。”约律夫烦躁地停下脚步,双手揣进口袋,没有摸到那个冰冷的盒子,他的心情舒畅了很多。“你不可能不知道吧,米瑟,那家伙是我最讨厌的那种女人。”
“不,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米瑟很坚定,“以后你会和莉莉经常见面,这样互相厌恶的关系,对你们两个都不好。”
“那又怎样?帮你照顾她还是没问题的。”约律夫无所谓地回答,“我又不是那种会因为私人感情耽误公事的人。”
“不,你是否讨厌一个人,是很容易看出来的。”米瑟摇摇头,“如果你不喜欢莉莉,我没办法放心把她交给你。虽然你的确很会照顾人,但你也很擅长让女孩子伤心。”
“我那是……!”约律夫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可仔细想想,米瑟说的并没有错。他有些丧气,郁闷地在门口坐下来,“如果不拒绝她们的表白,现在哭的就是我了。”
他可不想碍于绅士礼节,不明确拒绝她们的表白,然后给自己惹得一身麻烦。来者不拒的男人他最看不起,女孩儿间的争风吃醋也很让人头疼,而且明明他从来没有对女孩们有过暧昧行为,或者主动亲近她们。她们自说自话地喜欢上他,难道还要他一个个负责?
“我理解你的意思。”米瑟拍拍他的背,“但莉莉自尊心太强了,如果必须去请求她讨厌的人,她心里一定不会好受。”
“她难受关我什幺事。”
约律夫翻了个白眼。
“既然已经落魄了,就得学会接受现实。她不喜欢的事以后多的是,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包容一下她的小姐脾气,难道别人会像我一样?米瑟,你自己的情况你自己清楚,你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我实话说了吧,如果她一直这样高傲自大、看不清现实,那她一定不适合你。”
七街。整个王都最贫穷的地方。其中混乱不言自明,没有足够的忍耐力和圆融的处世技巧,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
“你想养活自己都很困难,现在还多出来一个她。碰一下衣服就把人手腕掰折,幸亏对方懂点道理没让赔钱,要是在七街闹出这样的事,你这些年的积蓄怕是要掏空。”
透过他的言语,米瑟已经清楚了问题出在哪里。他笑了一声,问约律夫:“约律,在你眼里,莉莉和其它七街的女孩儿是不是没有区别?”
“当然有了。”约律夫挑眉,“她高傲又自大,七街的女孩儿才没她这幺惹人厌。……部分人除外。”
米瑟弯起唇,笑意从他的眼睛里透出来。约律夫有些奇怪,问他,“你笑什幺?”
米瑟摆摆手,没有回答,反而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你知道阿莉雅.费舍蒙德吗?”
“如果你是指那位公爵大小姐的话。”约律夫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知道,怎幺了?”
王太子的未婚妻,费舍蒙德大公唯一的女儿,全国最明艳的红玫瑰,击败帝国队,成功接替王太子殿下卫冕了王国大赛的冠军——告示在城内城外贴了足足一个月,国王甚至专门为她举办了一次庆典,王城居民减免三月税收,回城时,民众的欢呼沸腾了整个王都……
他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不要惊讶。”米瑟的手指动了动,稀薄的魔力无声无息地铺开,筑起一个魔力屏障,隔绝了外界窥伺的目光。
“莉米,就是阿莉雅。”
约律夫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两分钟的沉默,看着米瑟微笑的面容,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狠狠咽了口唾沫,“你是说那位大小姐,乔装打扮了一番到这里来?可她有什幺目的?哦,难道是来见你……”
“约律。”米瑟打断了他胡乱的猜测,“阿莉雅.费舍蒙德已经死了。就在三天前的晚上。但她的灵魂没有消散,而是进入了一个流浪女的身体,这个流浪女,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莉米。”
这番话的冲击力太强,约律夫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愣在了那里,两种观念在心里冲突——米瑟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可他的认知告诉他,没有人能做到死后灵魂不灭。死了,又复生,听起来太像城市怪谈,没有任何可信度。
“你刚回来,还不清楚城内发生的事。”米瑟说,“我先把我要说的话说完,至于是真是假,你可以自己判断。”
随后,他就将自己与阿莉雅的纠葛、阿莉雅如何被家族背叛杀死、还有他怎样捡回了阿莉雅的事情说了一遍。约律夫一开始是完全不相信的,可是米瑟的逻辑挑不出半点毛病,他的故事又描绘得栩栩如生,关于他询问的,细节方面的问题也回答得滴水不漏。这就让约律夫不得不怀疑自己先前的观念,他开始相信米瑟说的是真的,这个傲慢的女人真的是王国玫瑰,鼎鼎大名的阿莉雅.费舍蒙德。
米瑟没有任何理由骗他。花大力气编织出这样一个谎言,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那样高傲的态度,和礼数周全的言行举止,的确很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她对魔力惊人的控制力和她那匮乏的魔力也有所冲突……
那幺,如果米瑟说的故事是真的……在短短几天之内,她经历了同学的污蔑、家族的背叛,甚至还有突如其来的死亡……能像现在这样,没有精神崩溃,还若无其事地和人交谈,甚至还肯在惹他生气之后主动修复自己的过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不论她看起来怎样坚强,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从那样精心设计的陷阱中活下来就已经很艰难了,他不该苛责更多。
至于内外城的隔阂,就慢慢消除吧。拿出对待妹妹的耐心来,时间还有很多。
房门被拉开一条缝,约律夫小心地将装衣服的盒子放在地上,然后快速关上门,整个过程他都没擡过头,眼睛一直安安分分地看着地面。
阿莉雅犹豫了两秒,慢慢从浴桶中站起身。
她从浴桶中走出来,用魔法剥离覆盖在身上的水珠。小小的屋子,浴桶离房门只有五六步的距离,她从盒中拿出衣服,是洛丽塔造型设计的公主裙,袖口和裙边缝了繁复的蕾丝边,摸起来手感很舒服,大约造价不菲。底色是安静的黑,绣着明艳又张扬的红色牡丹花,将过于老气的黑色熏染得生动活泼,是件少女感很强烈的裙装。
衣服很漂亮,和她以前穿的也没差太多。买这样一件衣服,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她摩挲着那一朵朵怒放的牡丹,做工很逼真,看起来就像活的一样。这牡丹让她想起路维为她修建的花园,里面有一小片区域,就移栽了这种从东方渡海而来的花卉。
路维。
她的手指慢慢攥紧,眼圈渐渐红了。涩意从心口涌到鼻尖,泪珠从眼眶滚落,在布料上化开,浸入黑色的丝绒中消失不见。
路维.多尔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