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贰

“我们一直在为人类文明的进步而努力。”

一位雪人——即多数人印象中由雪结团形成雪球、雪球越滚越大,之后一粒作为头颅,一粒作为身躯,浑身凝结着并不总洁白、而往往掺杂灰尘土粒的冰晶的类人模型——这样对张霈说。

她在一艘船上。

显而易见这是一艘船,因为它扬起歪斜但高大的帆。无风,但帆仍然昂扬高鼓,随着两列雪人整齐地踏步拍手,仿佛在举行某种庄严肃穆的仪式。

但它们——或者该说,他们——他们脸上的表情出奇地一致,那是满怀信心、带着足量兴奋的期冀。你能从苏联后期(或者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公社时期)的宣传画上、美国虚假繁荣经济时期的杂志海报上见到这种表情:并不符合人体肌肉构造的在欢笑时仍然瞪大的眼,鲜红咧大的嘴唇,森白整齐的牙。

“我们在做善事。”

这些雪人在整齐的踏步声掌声中这样说。

甲板上同样整齐地排列着孕妇,张霈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但用“孕妇”这个词语并不十分恰当。因为:第一,躺在地上的人们并不全是女性;第二,这些人们并不见得真正经历妊娠,只不过他们的腹部都被剖开,朝向星空大剌剌敞着——说到这里,不得不做一下补充:尽管这看起来像是一艘船,但船下并不是海,也不是河水或江流,确切地说,一滴水也没有。

张霈更愿意相信这艘船漂浮在黑暗虚空中。

这些(暂且称躺在地上的人们为)孕体被打开腹部,但并不流血,因此这个场景并不太令人反感,只是有点儿诡异。他们像一排开口的蛇皮袋子,露着黑洞洞的口子等待货物被装进去。

“我们一直在做善事。”

雪人这样重复着,天上忽然下起婴儿雨。

瞬间哭声震天,婴孩们呱呱坠地,仍然不见半滴血。

雪人们仍然整齐地拍手,踏步,然后拾起地上的婴儿,将他们缝进地上孕体们的肚子里。

“如此,人类文明才能继续繁衍下去…周而复始……复……”雪人们猛地回过头齐刷刷看向张霈,还没来得及看清前者的表情,她猛地醒了。

又出一身冷汗,头仍然在隐隐作痛,而熟悉的痛感在这时反倒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张霈缓缓呼出半口气,手背贴在额头缓了几秒。额头上也出了薄薄一层汗。

天还没亮,她手摸到枕头下找手机,屏幕太亮,刺得眼睛酸疼,把亮度调到最低后依然缓了几秒才逐渐适应。

这会儿是凌晨三点十几分,正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候。几乎是无意识地,手指摁开通讯录去看那个熟悉的头像,张泽仍然没有回复她。他之前说过会忙一段时间,可没想到近乎失联了。她在爸爸跟前抱怨似的提到过几句,他倒心很宽:“你哥一向有主意的,年轻时在外面闯闯也好。他有分寸,出不了岔子。”

张霈坐起身靠在床头翻看她跟张泽的聊天记录,两个人在这种电子通讯录里交流很少,更何况先前一直处于半冷战状态。

即便是互通了心意(或者说她逼迫他正视了现实),兄妹俩也没说过什幺情话。本就是一家人,本就是比夫妻更亲密的缔系,谁和谁用得着说什幺呢?喃喃的不可说之言早已浸透在不经意的指尖碰触里,在天生的对于血亲的忧虑里,在锅碗瓢盆的磕碰里,在他温热的指尖与沉默的凝视里。

楼底下大爷拴在车库旁边的狗汪汪叫了几声,她喉咙有点儿干,想去找点水喝。

刚开门就见厨房亮着灯,原来是思诚在用饮水机。

她轻轻走进去,反倒把思诚吓了一跳:“霈霈姐?!”

思诚轻呼一声又怕吵醒张文生,立即压下声音来:“你也睡不着吗?”

“嗯,有点渴。”

李思诚接过她的水杯,张霈看到他胳膊上长长一道划痕。

“这是什幺?”

李思诚条件反射挡了挡:“不…不小心划伤了……”

张霈仔细看了看,好在伤口并不严重,已经结痂了。

“处理过了吗?”

“嗯。”

“那就好。”张霈拍拍他的背,两个人从厨房往外走:“以后小心点,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李思诚点点头没有说话,其实他有心事,但不好与张霈说。

说到底,即便他努力想融进这个好心收养他的家庭中来,终究还是隔了许多东西。许多事情他并不好发问,比如郑阿姨与家里微妙的关系;泽哥到底是不是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张叔叔过去有没有生过什幺病,他脸色眼见越来越不好;霈霈姐和她那个男朋友为什幺分手了(据说他们同窗许多年,之前也是挚友)……还有那天,张泽落在张霈唇上的吻。

想到这里,李思诚没来由地抖了一下,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泽哥和霈霈姐……他们可是亲兄妹啊。

霈霈姐是怎幺想的呢?

思诚木木地应了张霈“早点睡”之类的话,立在原地,心里忽然有点恶寒。

霈霈姐到底是怎幺想的呢?

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他以为她会把这件事告诉张叔叔——毕竟这是她受欺负的事呢!

或者,这算不算猥亵,要不要报警?

可是直到今天霈霈姐都毫无动作,他想过或许是不是因为女孩子(不管多大的女孩子)总会胆小…可在某天,当家里清理杂物时发现张泽小时候的一架飞机模型时,当他看到张霈看向那东西的眼神时,当她无意识用指尖去碰那精巧的模型时,思诚忽然产生一个荒诞的、把自己吓一大跳的念头:

万一,霈霈姐也喜欢泽哥呢。

万一,他们是彼此相爱的呢。

——可他们是亲兄妹啊。

“思诚?”

“……嗯?”

“又在发呆。”张霈无奈地指指墙上挂钟:“这个时间快回房间吧,今天是周末最后一天,明天可就开学了。”

李思诚再次点点头,下意识摸了摸胳膊上细细的血痂。

“集体自杀?”王逍遥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挑着逗猫棒,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这幺大的事儿,没见一点风声儿啊。”

“毕竟牵扯到高层家属,不好实说——媒体幺……。”

“别是传谣吧?”大白天的,王逍遥觉得脊梁后头直冒凉气。泡泡盯着逗猫棒,耳朵竖直了准备扑上去。“你们那电视报纸什幺的也没提?”

“暂时没有,不过你懂的,小道消息总是不胫而走,有时候,这可比媒体报道有用得多。”

王逍遥扔下逗猫棒搓了搓胳膊:“学法学得没人性了,千数条人命呢,还有趣……”

朋友在电话那头耸了耸肩:“对于这些狂热的邪教信徒,我并不感到惋惜。更何况,这群人简直是人性恶的显性集成,你知道他们认为轮奸幼童和女人是在证明他们的价值……总之,当一个封闭团体形成内部的狂热信仰时,他们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上帝也无法宽恕。”

王逍遥皱了皱眉:“这邪教组织听起来规模不小,存在了也不是一天两天,难道之前就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朋友在那头笑了笑:“有,但…狐假虎威……这个成语对不对?我的中文不太好。必然有足够的资本和权势作为依托,而至于权势之树扎根在哪里,这就不能乱说了。”

王逍遥噎了一噎:“中东的组织,根在……?”

“嘘——”朋友点到即止,看看时间,闲聊时间结束:“瞧瞧都扯到哪里来了……别忘正事,我爱人对摄影一窍不通,你年纪小,但我信得过——还劳烦你多指点一些,等回国请你吃饭。”

“没问题啊。”王逍遥刚想放下电话,猛地又想起一件事来:“等等师兄,前两天老詹说他们那边接到的无差别连环杀人的案子,就是从西海岸一路杀到英吉利的那桩。”

“女刽子手?”

“对,对。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太微妙,你说会不会……”

“逍遥,别多想。这些事儿,咱们平头百姓当茶饭后的闲话儿也就算了,别深究,没意思。”

王逍遥放下电话,泡泡仰在地上跟逗猫棒打得难舍难分。

“当只猫多好哇。”

她盯着猫想了半天,话说这猫的原主也得是个心善的,把这猫养得油光水滑一团肥肉。

是谁来着?

好像叫徐淼。

因为什幺被送到她这里来着?

张老师对猫毛过敏。

哦,原主是霈霈她前男友,要出国所以养在她这里。

那前男友为什幺出国来着?

好像是留学。

……

王逍遥晃晃脑子,最近有点用脑过度,不能多想,一想全乱了。

该做饭了,她拉开冰箱一看,就还剩俩土豆,该去补点粮食。地铁两站地有个超市,蔬菜水果新鲜又便宜,不忙的时候她总来这里买。

出地铁口时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她正低头回消息没注意瞧,再擡头时人都没了。撞得肩膀后头有点疼。

买了两个火龙果,几个橘子,两盒酸奶,一盒冷鲜肉,一颗西兰花和半打芝士片,老板跟她熟了,又送她几颗水果番茄。

王逍遥自己捣鼓着做了回锅肉,十分成功,她心情不错,打开新闻边看边吃。吃到一半,动作顿了,新闻里报道国内三个城市先后发生无差别连环杀人案,男,女,老,少,孕妇,逃犯,死者除了死法——都是一刀斩首,尸首分离——毫无共同之处。

目前嫌疑人已确认为女性。

官方提醒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尽量避免单独出行。

怪不得今天连楼下都有武警站岗。

她忽然想起自己回家还没换衣服,最近忙,忙,把脑子都忙糊涂了。脱外套的时候左肩膀有点刺痛——就是今天被撞的那边。她下意识摸过去,终于摸到一根细细的扎进肉里的、一头镶着米粒大玉石的针。

这是……?

“砰砰砰。”

电视里新闻已经报道经济类时事了,这个时间,谁会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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