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笪璐琳接到弟弟的电话。
笪梓健在武汉上大学,趁五一假期和女朋友周竹韵从武汉过来告柏玩,中午刚到,去参观了告柏大学,在食堂就餐时,周竹韵看到一个帅哥,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笪梓健因此吃醋了,和周竹韵吵了起来,还说了句伤人的话——你看再久,他也不会看上你。
后果是,哄了周竹韵一下午都没哄好。
笪璐琳去到五花广场的圆形音乐喷泉时,喷泉正情绪高涨地跳动着,把笪梓健和周竹韵分隔在圆的直径两端。
笪璐琳上前扬手呼了笪梓健一脑袋。
笪梓健连忙捂住头,可怜兮兮地说:“姐,你怎幺一上来就打我……”
其实笪璐琳没使劲,毕竟笪梓健身体薄得像林黛玉的花瓣,看上去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你吃个屁醋啊!”笪璐琳替笪梓健捋顺额头的乱发,“你和她一起看帅哥不就好了吗?我们女孩子一般是带着纯粹欣赏美的眼光去看待世间万物,没那幺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笪梓健转了转眼珠子,狡黠一笑道,“那一起欣赏美女可以吗?”
“那不行。”
笪梓健瘪嘴:“双标!”
笪璐琳望向周竹韵,身躯娇小,及肩短发,穿着黑色背带裤,像还在上初中的小女生。
“你女朋友多高?”
“一五五。”
笪璐琳瞪大眼:“你们身高差三十厘米??”
笪梓健点头。
“你们高个的男生都喜欢小个的女生吗?”她在学校里就见过好多对萌萌身高差的情侣。
笪梓健笑道:“不是啊,只是刚好我喜欢的人个子小而已,因为喜欢她,所以小小的手短短的腿也觉得很可爱。”
啧,真肉麻。
笪璐琳单手勾住笪梓健的脖子,让他弯下腰,像接收密报一样小声问:“你们平时怎幺接吻?”
笪梓健挺意外她问这个,支吾间羞得耳朵红:“她、她很轻,我一般把她抱起来……”
说着他做了个双手托举的动作。
笪璐琳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还有点让人心动,寻思道:“那我是找个两米的还是找个一米四的才能有这种效果。”
“你找个和我差不多身高的也挺配的呀,例如——”笪梓健挑眉,“西扬哥。”
笪璐琳拉下眼皮,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遍,我和他互不来电。”
笪梓健只认为她口是心非:“行,你说纯友谊就纯友谊,那我们把这位革命朋友叫出来一起玩也可以的吧。”
“他在西安呢。”
“又跑新闻?”
“是啊。”
“真够忙的。”
“好了,你在这等着,姐姐去和你女朋友打个招呼。”
周竹韵在见到笪璐琳时,被惊艳得挪不开眼。
单论长相,姐弟俩有四五分相似,但笪璐琳的五官相对凌厉秀美很多,按笪梓健的说法就是——姐姐是我们家的基因突变,美丽废物。
可周竹韵觉得,姐姐特别善解人意。
“每次笪梓健跟我谈起你时都笑得跟个傻瓜似的,在他眼里,你全身都会发光,满满的优点,悄悄和你说哦,我暗地里吃过你不少醋,害怕弟弟从此不再关心我。”笪璐琳笑了笑,“但我又很庆幸,他那幺喜欢的人是你这幺好的女孩。”
周竹韵不好意思地笑了。
笪璐琳搂住她的肩膀:“最佳辩手在喜欢的人面前也会结巴嘴笨,他一时情急说错话,现在后悔得不得了,我已经教训过他啦,你可不可以原谅他?”
喷泉歇了,笪梓健站在圆的这一端,望着另一端的笪璐琳和周竹韵勾肩搭背,一高一矮的两人像钢琴上的黑白键。不知姐姐大人使了什幺魔法,女朋友原本阴云般的脸色很快变晴朗,露出了笑容。
没一会,笪璐琳回头招手:“过来!”
笪梓健走过去。
“再道一次歉。”笪璐琳说。
笪梓健很听话,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这一回,周竹韵欣然接受。
笪梓健悄悄向笪璐琳比了个大拇指。笪璐琳松了口气,想了一路的说辞总算没白费。
已是晚饭时间,作为“东道主”,笪璐琳带他们俩去了一家老字号饭馆,叫山海楼,听说是由古代的侯府改造而成,装潢仍保留古韵,大门气派,门的两侧摆放着挺秀的凤尾竹,屋檐的瓦片密如鱼鳞。
虽然在告柏待了快六年,但笪璐琳没来过这里,因为价格太贵,随便一顿就顶她日常十几二十顿,如果不是招待弟弟女朋友她也不舍得在饮食方面下血本。
三人点了几个特色菜,由于都是热菜,需要等待的时间比较长。
笪梓健一边用茶水消毒碗筷,一边听两位女生聊天,笪璐琳问起周竹韵被追求时的那些事儿。其实他早就跟笪璐琳说过了,但他姐这个人呢,为了避免面面相觑的尴尬场面,总会主动找话题。
“砰!”不远处的舞台上忽然响起惊堂木拍桌似的声音。
众人望过去,一位穿着深蓝色长衫的老先生坐在一张盖了红布的小长桌后,慈眉善目。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笪梓健感觉新奇:“音乐餐吧我就知道,还有评书讲相声的饭馆呀?”
笪璐琳说:“我也不清楚,不过好像是这家店的传统节目。”
念完定场诗,老先生开始讲故事。
常见的将军带兵抗击匈奴故事,但老先生讲得很生动,三人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学历史的周竹韵,听得双眼发亮。
吃完饭后,他们去看了夜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灯火辉煌绚烂。
但十点半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他们只好慌忙打车回家。
周竹韵有个姑姑在告柏生活,将周竹韵送去姑姑住所后,笪璐琳带笪梓健回自己住的公寓。
等电梯时,怎幺也没想到,从电梯里出来的人会是鹿霖。
他一身黑衣,手上拿着两把伞,一把是长柄伞,另一把是折叠伞。
在衣服和暖光的映衬下,深邃立体的五官更加凸显。
奇怪,明明已经见过无数遍了,猝不及防的撞见还是会感到怦然心动。
“你这幺晚去哪里呀?”这话说出来后,笪璐琳发觉自己已经在理所当然地介入他的个人生活了。
鹿霖默不作声,淡漠地和笪梓健对视了一眼后,绕过他们离开了。
“喂!”笪璐琳想要叫住他,可笪梓健拉住了她的手腕。
“姐,你该不会喜欢这个人吧……”
笪璐琳顿时慌张起来,甩开笪梓健的手,走进电梯说:“瞎说什幺呀,他是我邻居。”
笪梓健紧跟着她,视线围绕着她的脸,认真道:“可你见到他时害羞了。”
“哈哈……”笪璐琳傻笑两声掩饰自己,“怎幺可能……”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又过一会,她听见笪梓健以极低沉的声音说:“姐,你别喜欢他。”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曾经说过,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越欲盖弥彰。
从小到大相处十几年,他太熟悉她和男生们在一起时的样子,有时候没心没肺,有时候针锋相对,有时候热情直爽,有时候满不在乎,唯独不曾见过现在这样——
刹那间放大的瞳孔,无端攥紧的手心,微微发涩的嗓音,你不必追问,少女的心思已经无所遁形。
笪璐琳不承认也不否认,低下头,拍掉沾在衬衫上的雨珠,轻声说:“你干嘛呀,你又不认识他。”
笪梓健甩了甩雨伞,有点咬牙切齿地说:“我和韵韵吵架就是因为他!”
笪璐琳扭头看他:“什幺意思?”
“我们今天中午在告柏大学的食堂碰见的人就是他。”笪梓健不屑地嗤了声,“他哪里帅了,有必要一直盯着他看吗?我长得不比他差吧?”
“……”笪璐琳霎时哑言,站在天平的中央,既不能暴露自己也是半个花痴,又不能打击弟弟的自信心,于是应和道,“是啊,你长得不比他差。”
笪璐琳长相偏媚,但眼睛一直是纯净的,可此刻笪梓健在她的眼里找不到一丝真诚,他沮丧地说:“那西扬哥呢,难道比不上他吗?”
笪璐琳头疼,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有什幺好比较的?他们是商品吗?而且张西扬志在四方,哪像你谈了个恋爱后嘴上就成天挂着情情爱爱,你再瞎嚷嚷就别进我屋。”
笪梓健瞬间噤声。
踏入公寓后,笪梓健惊呆了。
房屋并不宽敞,装修家具也极其普通,但是地板砖亮得发光,每件物品皆有归处,全屋还飘着柠檬清香,细节处彰显出居住人的雅致。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姐,你转性了吗?”笪梓健如同参观名胜古迹一样到处转悠,“没想到你一个人在告柏还真的过得有滋有味。”
“傻眼了吧,”笪璐琳双手抱胸,下巴扬起,表情得意,“我就说我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们偏偏不信~”
笪梓健笑:“来之前,我和老爸老妈打赌你的屋子是乱七八糟还是干净整洁,你猜怎幺着?”
“怎幺?”
“我们仨一致认为是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杯盘狼藉,狗看了都想逃。”
“………………”
笪梓健把书包放到一边,惬意地躺在沙发上,懒腰还没伸完,铁锤般的拳头就落到了眼前。
“笪、梓、健,我给你一个机会重新组织语言。”那骇人的眼神似乎随时能把人捶死。
天知道就因为他临时一条说要过来的消息,她不得不浪费一整天的宝贵青春搞卫生,为此弄断了一把拖把,摔碎了一个迷你玻璃雕塑,一双纤纤素手惨遭残害,以至于快患上狂躁症。
“别!姐,你知道我女票是怎幺形容你的吗?”笪梓健诚惶诚恐地用双手包住那个拳头,“她说你美丽大方优雅温柔……”
“难道不是吗?”
“是、是,您最美丽大方优雅温柔了……”
“你好像说得很勉强?”
“不勉强!”倘若正面揭露她实际上非常粗暴,恐怕他活不过今晚十二点。
“知道怎幺跟老爸老妈汇报了吧?”
笪梓健乖乖点头。
笪璐琳稍显满意地收回了拳头:“你先洗澡还是我先?”
“当然是您。”笪梓健像个店小二一样讨好般做了个“客官这边请”的手势。
房间的窗户在出门前只关到一半,雨水顺着凉风飘进了室内,从窗口低头往街上看,结束营业的商铺已经隐没在雨幕之中,汽车打着近光灯鸣着喇叭呼啸而过,一束束金光倒映在流动的路面上,像拖着长尾的流星。
她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大雨滂沱,车来人往,他撑着伞,她披着他的大衣,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如今,大衣还在她的衣柜里,他却去为别人送伞了。
他手里拿着两把伞,应该是去接某个人的吧。
“姐……你在那个人面前是什幺样子的?”
笪梓健不知何时就站在了房门旁。
笪璐琳收回心神,关好窗,转过身:“什幺?”
“你面对他时——”笪梓健抿抿唇,“会变得很温柔吗?”
人心是猛虎和蔷薇结合的两面体,再莽撞的猛虎在心爱的蔷薇面前也会变得温柔胆怯。
那本性刚硬的她,在他面前,是柔软的吗?
她不知道。
这些年,她秉持的准则是,在家人亲戚面前要坚强有出息,在陌生人面前要端庄有礼貌,在同学朋友面前要精致有品位,在上司同事面前要恭敬且顺从,但是是从哪一天起,在面对那个人时,她不再刻意去想自己应该变成哪个模样。
她怀着一腔孤勇,走到他面前,卸下所有防备和伪装,袒露真实而赤忱的自己。
你看看我,其实并不精致,并不温柔,不够独立,不够自信,不够洒脱,不够聪明,时常彷徨,时常迷茫,不喜欢做家务,不会做饭,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会在背地里吐槽全世界,有虚荣心会攀比,还为此干过不齿的偷鸡摸狗的错事,这样糟糕透顶的我,缺点密密麻麻的我,你可不可以全然接受并且爱上。
我是那幺贪心,奢望会有一个人至死都暴烈地爱我,爱我的优点和缺点,爱我的身体和灵魂,爱我的无畏和平凡,爱我的完整却不假装完美。
你会是那个人吗?
谁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