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九)

后来沈莺回想,自那次失败又丢人的告白之后,程十一再没有回过太平别院,两人的距离愈发遥远,无形之中像是隔着一层沉重的枷锁。

她和程十一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看似平静的海面实则暗流涌动,亟待一场可以冲刷一切的山雨欲来。

沈莺当然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她在等,等一个契机。

而自己与程十一这种僵持不下的关系真正意义上被打破敲碎,是在北平夏秋之际,对于那天的印象已是记不清甚幺了,只记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

彼时沈莺以为人的一生穷极不过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旅程,执念起起落落,是为了让生命不在困惑中徘徊。

后来她才明了,她这一生只会经历一个夏天,暴雨来得太突然谁也无法幸免。于是她停下脚步,许愿那场暴雨能下久一点,让她和程十一被困在里头再久一些。

沈莺被雨淋得湿透,身姿几欲被狂风骤雨摧折,她却以一种不可撼动之势,立在这风雨如晦的黑夜里,死死盯着眼前人。

两人之间的气氛如暴雨之下暗流涌动的海平面,滚烫灼热的岩浆耐心等待着一场声势浩大,时机成熟便毁天灭地喷溅而出。

“沈莺,为什幺过来?!”

“我瞧你忘带了伞,就给你送来了。”

黑夜下,男人眸色沉沉,平静的眼底似有惊云骇浪翻滚,他缓缓笑了一下,声音却是极冷的,“这跟你有关系?”

姑娘避左右而言其他,毫不露怯地对上他的视线,“程十一,我心里有你。”

程十一心一颤,跌入她燃似业火的一双星眸,那簇火色浓烈炽热,铺天盖地,只需看一眼,就能将他烧得体无完肤。

程十一极缓慢地眨了下眼,整个人像是被烈酒灌喉,凝滞了半响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沈莺,你忘记我之前说的话了?”

男人眸光幽寒利锐,仿佛一柄出鞘的剑刃,在黑夜雨幕里也泛着惊人的冷光。

三四滴刺骨的雨水,像浓郁粘稠的流汁,从周身无形的泉眼渗出,滴进了她眼中。

沈莺遍体身寒,仿佛被人强制性按下了暂停键,她感觉她的灵魂已经升到了半空中,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无所谓的姿态,冷眼俯视着落泪的自己。

她踮着脚为他举伞,自己却站在暴雨里,握在伞柄上的手指用力到骨节苍白,和她的人一样呈现出脆弱的形状,而她却极为固执地盯着程十一眼睛。

直到瞧见漆黑不见底的深潭里头泛起滔天巨浪。

她终是平静开口,“程十一,我从来不害怕旁人将我视做你的软肋,我也不害怕我会因你遭遇如何诸多危险。”

“可是程十一,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幺呢?”

“程十一,我就问你一句——”

“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吗?”

微颤的尾音溶于雨水之中,可她却微微笑着,眼神像是一把淬着剧毒的匕首一样,精准,锐利,势在必得。

这是一场默剧般艰涩煎熬的秩序,人类敏感的情欲是个隐性基因,它像一枚肉眼不可见的钉子,刺刺的挣扎与矛盾在生命中循环往复。

姑娘的爱气势磅礴,飞蛾扑火,她冷冷看着他深陷在自我反复无常的泥沼中,程十一好像真的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沉浮于深渊血海,脚边枯骨堆积成山,另一半却匍匐在净土之上,卑劣地渴求着头顶的一束光。

程十一早已身处地狱,可他的姑娘应该干干净净的。

理智上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因为那可笑的一己私欲将她拉进这泥沼,情感上他却抵不住肆意发酵汹涌的心绪,只要一点,便足以让他在黑夜里溃不成军。

于是他一次次推开,又一次次靠近。

仿佛是被切割成三十七面的矛盾体。

这种无尽的孤寂与挫败感,像是鸡蛋壳里面那层半透明薄膜一样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死死包裹住他,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

他的惶恐,他的后退,他的挣扎,和那翘首期盼却又次次告诫自己不可求的日日夜夜,无数心碎和寂寞无人说,无数爱意缄默于心,却从不奢求有朝一日谁的应答。

此刻沈莺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撞入山口上,携着与天地同归的势头,卷起一把火。

他湮没在那枚小小的壳里不得解脱,而她选择不顾一切地冲进雨中,势不可挡地敲碎束缚住他的牢笼。

他以为自己被这翻涌的火浪燃烧殆尽之际,沈莺却为他撑起了一片伞。

“程十一,我心里有你,你呢?”

他此刻终于抓住了沉寂岁月里她递来的救命索。

“沈莺,爷心里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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