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三)

炎热的夏天,她去市区送货。

一本女性文学内容的书,是的,老板的杂货铺容纳了校外整条街的产品,包括服饰店、化妆店、书店。

客人硬要面交,说是急着要坐火车,等不了邮寄快递。

自从店铺被惩罚后,生意大不如以前,每一个客人都不得不做。

“天气好热的,你要人家送过来,万一你又不要来了,那我可怎幺跟老板交差?”娇滴滴语气对应的是她电脑前一脸油的冷脸。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专业客服的最高素质。

“我愿意先给钱。”对方很吃她那套人设,立即付了款,唯一的要求就是她亲自送货。

挤在公交车上,她晕晕乎乎,包里的老人机一直响她也没接,她提前出发,还没到和客人的约定时间,这时候打电话来的,无非是辅导员问她为什幺不去上课。

下车后,她来到约定地点,一个小巷子的宾馆门口,她正在等红绿灯,顺手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未接来电全是陌生号码,有外地的,有本地的,她有些好奇,这时候手机又响了,顺势就接起。

电话那头直接报出她的名字,劈头盖脸又问:“你现在在xxx路xx宾馆和王桂平见面?”

“你谁啊?”绿灯亮了,她走下路牙子,往对面去。

电话里质问她为什幺不接电话,要求她立即从那儿离开。

她疑惑地看着手机,又望了眼对面,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模糊的身形。

“可我、我是来送东西,东西还没送,我......”

“再不走,就报告给你学校。”电话里不耐烦打断她。

她一愣,立即掐断电话。

对方不威胁她,她可能还会考虑,一说向学校告状,她血液里的逆反因子就发作,人一下子就虎起来。

马上就到对面宾馆了,大门口一个男人正东张西望。

她笑着举起手——

短短三个小时,成了她人生最黑暗的记忆。

对方把她捆在椅子上,迷晕她的布帕就搭在扶手上,而她的嘴和眼都被重重胶布黏住,唯一没被封住的耳朵听着面交的客户不断地朝外打电话。

电话内容源源不断不避讳地流出,她的脸也不知不觉被眼泪和汗水的混合物打湿,从未有过的绝望令她不得不放弃一切反抗......

得救后,她在警察局里做笔录。

给她做笔录的是位男警察,一开口就听出是电话里劝诫她离开的那位。

她在桌子对面没有靠背的凳子上,像犯人一样生生坐着,已经下午了,她该回去了,还有工作等着她.....但她只能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吭。

“你知道你多幸运吗?”那警察让她等了一个小时后,才从文件材料中擡头说出这句话。

“骗子”利用网络,结交网友,“猪獾”观察到舆情异常,他们用自己的方式锁定疑似“骗子”账号,当“骗子”在网上活动,他们监视“骗子”引诱受害者上钩的过程,在受害者前往约定地点的路上,他们不停向受害者发出警报。

这个受害者就是她。

“他们法务一直要求我们务必保证你的安全。”男警察说。

“比你爹还担心你,你却不接他们电话,还挂我们电话,可真有你的。”

“学生,不要忘了你的书。”警察将交易的那本书还给她,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她看着正面朝上的书封皮,书名中“性”那个字印得该死的大,“波伏娃”几个字格外的小。

骗子怎幺知道对面的客服是女的?就出在这本被她精挑细选推为门面招牌的书上,以及她口若悬河的推荐。

书本之外的世界,真实强大到可怕,不是靠沉浸在阅读里就可以逃避的。

所以尽管头重脚轻,身体在余悸中乏力,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耻,无地自容,就像遭人非礼的受害者被指责穿得少,她也是“不正经”才会被盯上。

“别从正门走。”男警察对她说。

但她脑子跟油锅里炸了一样,格外地糊,让她别从正门走,偏偏她把正门当成了后门。

穿越茶色玻璃,太阳明晃晃照耀的台阶上,喧嚣和人潮迎面涌来。

警察,扛着摄像机的人,戴耳机举话筒的人,长枪短炮,以及被重重警察包围,人群中间几个拎公文包的。

像是排好的节目荒腔走板,人们情绪激动,斜刺里还有嚎哭声传出,整个场面闹哄哄的,没人注意到女学生从里面往外走。

警察簇拥的那几个穿商务装的男人,被人潮推拥着往里走——他们脖子上挂着统一的工作牌,一副急吼吼跑出来出差擦屁股的样子,年纪最大至少看上去皱纹最深的看见被逼到角落里的她,停下脚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场面逐渐安静下来,包括十多双警察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她,不少目光还蕴含着愤怒。

迁怒吗?对这些目光她并不陌生。

“不是应该先送她去医院?”那个中年人问旁边的警察,警察似乎也奇怪她为什幺会在这儿,一时没有回答。

“算了,让她先走。”中年人指着身后。

“往前走。”这是对她说的。

往前走,往前走……

在一片“男性凝视”中,一条道路像摩西分红海般开出,她硬着头皮逆行而下。

背后鲨鱼一样咬住不放的记者发问清晰起来:“......顺博士,顺博士,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您认为这次联合行动是否失败......”

没有回答。

走下长长的台阶,她顿住,回过头,才发觉人潮已经涌进大厅,自己则被指引着逃出生天。

“要我告诉你发生什幺事吗?”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在此之前,他都在玩弄桌上的咖啡勺,时不时转溜一圈,解乏,或者双手交握,单手扣桌,不停变换聆听的姿势,直到听到她讲到了什幺——一个词?一句话?他进行式的动作停了,周身都静下来,阳光扑簌簌落在他肩头,空气中的尘埃也停止了舞动,好像生来他就携带幽静的气场,而不是像个顽皮猴子,坐卧难安。

“2005年,世界互联网大会,举办城市的警方联合互联网多个平台,打击一起跨国性质的特大人口贩卖活动,他们用了一年的时间,调动了上百个警局上千名警力,包括与周边国家警察合作,离开会还有三个月时间,案件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当时媒体都在跟踪报道,没意外的话会成为大会的热门开场,完美的案例和舆论话题——你们是不是从没听说过?”

对面的女人没点头,也没摇头,让他神秘的表情晾空了,但他很快恢复常色,绘声绘色地下说:“因为那是一次跨界合作失败案例,当年根本没有破获案件,只抓到几个小喽啰。”

“参与合作的一家科技公司程序员打草惊蛇,操作失当,也可能是技术不成熟,走漏了风声,让对方察觉,犯罪团伙主要成员逃到南方一个小国隐蔽起来,三年后才被当地警方抓获,那个时候,荣誉都是当地警察的,国内参与案件破获的多个机构心血都被埋没了,至少那几家参与跨界合作的科技公司功劳全没了。”

“媒体对外封了口,所以你们都不知道,但业界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案子,我不用查资料,都能想起这块功亏一篑的‘里程碑’,说是互联网史上的一道耻辱印记都不为过。”

“你可能见证了那次失败。”

他的滔滔不绝,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不知不觉,四下里又陷入安静,没人再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侧边,穿透玻璃墙像是在看模型屋,那儿有他心仪的女博士,他又像什幺都没看,眼神落寞。

对面的女人仿如梦中惊醒,定定注视着他:“没查资料?”

“怎幺了?”他一时不知道她介意的是哪一出,“我记错了哪儿吗?”

女人低下头,“我知道你对自己头脑非常自信……你至始至终都没有进入云网搜索,我的故事很糟糕吗?让你连资料都舍不得查。”

“不用搜索了,我记忆不会出错。”他自信而强大地抄手抱胸,下巴微擡,精英谈判者的模样,俯视着对面女人垂下的头顶。

敢质疑他,绝对需要勇气。

“累了吗?我没别的意思,你的状态看上去应该休息了。”又附带真诚建议:“可以尝试大脑放空,十分钟就够了。”

她的反应有点迟钝,这令反应机敏的他有些不悦,两人交谈时不时出现这种空白时间,效率非常低下,但考虑到她的情况,他又不得不忍耐。

她沉默了会儿,才说:“再要杯咖啡吧。”

等咖啡上桌,男人试图活跃气氛:“我还发现了个现象,想听吗?”

原谅他话太多,他本不是自来熟的人格,只怪脑子里充斥着杂乱无序快溢出来的信息,不自觉会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进行梳理,而和人对话,就是最好的梳理方式,一旦能够与他行业沾边,即便是过去的行业,他就会觉得亲切,继而变得多话。

不等她接话,只顾自个儿地滔滔不绝:“你总跟新事物绑在一起,例如你出生时,你的出生地也有了新气象,你是周围同龄人中最早接触互联网的,大学后,你也同样如此,交易平台是改变人类生活方式的起点,你也是同龄人中最先接触的,我猜想你日常生活中去很多地方,都容易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她惊讶:“你......这是什幺奇怪想法,不过你这幺一说,好像真是这样,我去打工的店,就经常倒闭。”

嗯,倒闭属于变化中的显形变化。

他露出欣慰,为她后半句转折,手心都微汗。

“这就是所谓的‘超验’吧。”他愉快地说出心中那个神圣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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