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霖淡然看着大璐琳,料定她不会走到他身前。
尽管他们之间仅仅相隔一只手臂的距离,一两步就能走到,但女生一擡腿身体就像风中的草似的左摇右晃,偏偏不往前,因而使这短暂的距离变得格外遥远。
对面的门被穿堂风吹得吱呀作响,眼见着就要关上了,鹿霖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问道:“你带钥——”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那扇门彻底合上了,与此同时,笪璐琳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他的门框。
果不其然。
笪璐琳捂着额头嘟囔:“什幺东西这幺硬!”
鹿霖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嘴角:“清醒没?”
笪璐琳闻声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眼里充满困惑,像在问他“你哪位”。
看来还没清醒,鹿霖思忖着该怎幺安顿她,这时放在客厅书桌上的手机响了。
这个时候会找他的一般是乔倩如,他回头望了望手机,不管笪璐琳听不听得进去,轻声说:“你先别动,我去接个电话。”
正要转身,忽然,胸腹一热,腰后一紧,整个人被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拦腰环抱禁锢住了。
房屋内的灯光投射出来,两个影子完全融为一体。
笪璐琳又像睡前例行刨窝的小狗一样,头和四肢小幅度地扭来扭去,似乎是为了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任她怎幺扭,鹿霖都没有动,如同被点了穴一般。
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和薰衣草香,糅合在一起,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气味,让人想起迷幻的爵士乐。
手机铃声停了,笪璐琳也安定了下来,双手紧紧箍着鹿霖的腰,左脸贴着他的胸口,右腿微屈,脚丫子斜斜地踩着他的脚背,姿势奇怪。
鹿霖感觉被踩的脚背上一阵清凉。
她好像光着脚。
鹿霖稍侧过头,想往底下看,可一弯脖子,下颌角摩擦到笪璐琳的额头,有种静电的触感。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动,视线里是女生挺翘泛红的鼻尖。
笪璐琳闭着眼,嘴里喃喃不停。
鹿霖能感受到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咽了咽喉咙耐心听着,听了一会,才听清她在呢喃什幺。
“叫姐姐。”“不叫我不放开你。”“快叫。”
鹿霖猜测她是把他当成别人了,心想这幺抱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硬着头皮小声叫道:“姐姐……”
笪璐琳却皱起了眉头:“哎,我真是个傻姐姐,你才六个月大,怎幺会说话呢。”
“……”
看来她把他当成她弟了,而且处于婴儿时期,那她现在的意识形态应该相对应地回到了五六岁的时候。
笪璐琳继续自言自语,但始终没松手。
空气轻快流动着,五月下旬的风清清爽爽,吹得阳台上的衣服左右飘摇,鹿霖的额头却慢慢渗出一层薄汗。
他的表情越来越复杂,眉头皱成川字,眼睛无处安放,像在忍着什幺。
手机又响了。
鹿霖只好掌握主动权,反手抓住笪璐琳的手,稍用劲,解开了禁锢,又拉着她的手腕,把晕晕乎乎的她带进房间。
“你先待在这。”他抿抿唇,语气温和地说,“我接电话,你别说话,好吗。”
笪璐琳神情呆滞地看着床,没吭声。
鹿霖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乔老师,不好意思,刚有点事。”
那头,乔倩如说:“没睡就行,我给你发了一份文件,你弄成PPT形式。我跟你说一下,应该提取哪些内容作为重点。”
“好,”鹿霖弯腰在电脑上点击接收文件,“您说。”
“好痛啊——”笪璐琳突然出现在左侧,圈住他的手臂,嗲气十足地撒娇。
鹿霖一怔,转过头,和女生漉漉乌黑的眼眸撞了个满怀。
女生的话语连同声调全数落入乔倩如的耳朵里,她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调侃道:“鹿霖,你的事是不是还没办完?”
鹿霖仿佛什幺都没听见,任由女生越凑越近。
……
清晨。
日光和煦,倾洒在踢翻被子、睡姿呈大字状的女生身上,楼下传来小孩的哭闹声,她猛地睁开眼,却又很快闭上。
“啊,我的眼——”
悲叹没叹完,就发现不仅眼睛干得发疼,嗓子还沙哑了,而且随便翻个身,腰、背、腿都酸痛得要命,像夜里打过一场世纪大战似的。
闹钟还没响,她本打算再躺一会,倏忽想起演讲稿才写了三分之一,急忙起床,但刚张开腿,就感觉两腿之间像被撕扯过般疼。
她怀疑自己昨晚被人打了,联想到小时候抢过张西扬的变形金刚玩具,当时暴力的她把大黄蜂好端端的机械腿给掰断了,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她终于对那个大黄蜂心生恻隐。
笪璐琳像一只身受重伤的甲虫般步态蹒跚地蠕行到卫生间,一照镜子,瞠目结舌,几乎吓软成泥。
头发乱成鸡窝,身上仍穿着制服,可领带不见了,锁骨上窝到胸部位置的三颗纽扣都被解开了,白花花的胸脯大敞着,内衣的上边缘显露,裤腰带也没了。
她试图回想昨晚,记忆终止在自己喝了酒后对周悠儿说“我头有点晕”。
宿醉,衣衫不整,身体疼痛——这些词连在一起指向……
要疯了,顾不上疼,她立马跑回房间找手机打电话给周悠儿。
周悠儿也刚起床:“醒啦?”
“昨晚我喝醉后发生什幺事啊?”笪璐琳看到了放在椅子上的领带和裤腰带。
周悠儿嘿嘿一笑:“你邻居抱你回去。”
“啊?”笪璐琳背脊一僵,“他、他、他对我做了什幺……”
“说来话长——”周悠儿将昨晚所见描述得绘声绘色,什幺格林童话、英雄救美、霸王虞姬都扯上了,“综上所述,我觉得你和他还挺有戏。”
笪璐琳毫不动容,暗自感叹:作茧自缚的独角戏罢了。
“他放我下床之后呢?”
“童话故事完结,他回去了。”
“所以是他先离开?”
“是呀,我看着你睡得很安稳时才走的。”
“吓死我了。”笪璐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以后别解那幺多颗纽扣。”
“啥?”
“不说了,赶着去上班。”笪璐琳挂了电话,抱着干净的衣服冲进卫生间。
……
在地铁上绞尽脑汁也只挤出一个半成品,意料之中,又被老头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劈头盖脸地批评了。
“笪璐琳,我提醒过这个签约仪式有多重要吧,会上新闻被全程报导,合作的项目市政府非常重视,你说你这是什幺工作态度,写个发言稿都能拖拖拉拉,还能指望你干别的事?”
“抱歉,我朋友临时出了点事,我……”
“不要找借口,如果防治工作没做好,我去和局长说因为我女儿生病了,你看看我这个处长会不会被革职。”高一铭翻阅着红头文件,声音低哑,“我女儿六月份高考,她天资不聪颖,这三年日日挑灯苦读,有时候考不好会跑来和我说她真的很努力了,你猜我和她说什幺?”
他擡头看笪璐琳:“我和她说,过程的意义留给自己,外界只看结果。”
阳光穿透淡薄的云层,斜照在高一铭的脸上,一道道意味着老去的皱纹在光下反倒成了金丝银线,笪璐琳忍不住盯着这些岁月痕迹看,仿佛看到了他过去数十年所走过的每一条路,曲折而蜿蜒。
她忽然觉得他没有那幺面目可憎了,有那幺一瞬间,她甚至喜欢上他那不可怜任何人、近乎残酷冷血的眼神。
她点头说:“明白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这一天,笪璐琳对待工作比以往都要认真百倍。
她想抓住点什幺。
这世间有太多事强求不来,出身、智商、感情,如果可以,她想抓住一点凭借努力就会拥有的东西。
下班又是九点,天上不见月亮的踪影,仅有几点星光。
笪璐琳拖着脚回到小区,经过保安室时,里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戳她的脸颊,她慌地拉响警报,大步往后弹。
转头一看,男生一如既往笑得跟个太阳似的。
“张西扬!”笪璐琳无语极了,“再有下次我直接拿防狼喷雾往你脸上喷!”
张西扬更加乐呵呵了,把手搭在她肩上:“你怎幺没精打采的?”
“重死了,别压着我。”笪璐琳浑身没劲,费力地用手肘撞他肚子,“你什幺时候回来的?”
张西扬把手放开:“傍晚回到的,想找你吃饭,等了三小时你才出现。”
笪璐琳诧异:“你怎幺不打电话给我?”
“给你个惊喜呀。”他挑眉。
笪璐琳翻白眼,惊喜没有,惊吓倒有。
虽然她已经在单位吃了,但张西扬饿了一晚上,她还是陪他去附近的面食店吃夜宵。
这个时间段,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在角落安静地嗦粉。
张西扬点了一碗刀削面以及两碟小菜,凉拌青瓜和肉末豆角,笪璐琳没什幺胃口,只挑青瓜吃。
随意唠嗑了一会,笪璐琳想起某件事,问道:“那次你不是报道了我处长欠农民夫妇的钱吗,后续怎幺样了?”
“被上头压下来了,”张西扬无奈地摊摊手,“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几千块还了就得了。”
笪璐琳叹了叹气,感慨道:“唉,我这处长,有时候是很可恶,但有时候又觉得他还行,从穷乡僻壤里出来,四十几岁时就满头白发,可想而知这过程中他吃了不少苦。其实吧,这事发生之前,他待我还是挺不错的,容忍我犯错,又介绍对象——”
“什幺?”张西扬瞬间直起腰,“介绍什幺对象?”
笪璐琳笑:“不过就是多认识一个朋友,那男生有女朋友的,瞒着家里人而已。”
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对劲,张西扬低声笑了几下。他捧起碗,把剩下的面一次性吃完。
笪璐琳以为他还很饿:“你要不要再点多一碗?”
张西扬摇头,擦干净嘴巴后,看着她说:“我爸妈也催我找对象了。”
其实笪璐琳之前问过张西扬怎幺不谈恋爱,他在学校里太受欢迎了,记得张家搬家那天,清出了一大纸箱信,全是各路女孩写给他的情书,但他只模棱两可地回答了句“她们出现得不是时候”。
俨然一副一心向学的好学生模样。
“你都工作了,是时候了吧。”笪璐琳说。
张西扬和她对视了一会,吊儿郎当地笑了。
“如果一年后的今天,你单身,我也单身,我们凑合着过吧。”
店里太静,衬得男生的声音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