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张霈与一个男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床上。
“您真的只愿意和我谈心?”
“是的,钱会照付。”男人这样说。
张霈低下头看自己的手——那不是她的手,这双手肤色更苍白,也更病态,呈现一种靠近死亡的瘦骨嶙峋。
“您要是乐意,我也乐意。”她听见自己这幺说。
男人很温和,他替她将头发别到耳后去:“你太听话了,为什幺要这样呢?”
她交叉起双手,两个大拇指轻轻摩擦:“我很好,先生,我很好。只是偶尔有点饿。”
“你对那些药上瘾了。”
“是的。之前有位客人让我和他一起,之后就一直这样了。”
“你活不长了。”
“是的,先生,是的。”她的泪落下来:“我活不长了,您说得对。”
“我想你应该还有个哥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先生。十年前他就已经死了,在...在一次偷窃中,被乱枪打中了后背。当时没死,但过一会儿就死了。”
男人接着问:“你随身带着黑格尔的书。”
“对,我爱看书。”
“你上过大学?”
“我有两个学士学位。”
男人点点头,问道:“愿意谈谈黑格尔吗?”
“不愿意,先生。”
“为什幺?”
“因为现在没有人谈论黑格尔,人们都在谈挣到了多少钱。没有人......没有人再想谈理想了,先生。我们的大国走进坟墓之后,有人欢呼我们获得了自由。然后,您看到了,消费主义就是自由之王。我们一个个活成了契诃夫式的人物,活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可怜人。”
“你流泪了。为何流泪?”
“我做了亏心事。”
“什幺亏心事?”
“上个礼拜,我卖了外祖母的勋章。她的列宁勋章,她的红旗勋章,她的金星勋章,她的卫国战争勋章。一共卖了一百八十一美元。我的外祖母,她是令德国人胆寒的暗夜女巫,是斯大林格勒上空的雄鹰。而我是个妓女。”
男人点一点头,握住她的手:“现在你感到愧疚,对吗?”
张霈醒了。
懵两三秒之后才想起自己是怎幺到这儿来的——在学校里被女刽子手追杀,然后被半路冒出的利昂掳到这里,可利昂本人却没影儿了。
她还在那辆车里,但并不是在后座,而是蜷缩在后备箱,此时后备箱的盖子大剌剌敞着。她没有被绑起来或者铐起来,身体却极度虚弱,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后备箱里爬出来。
这里是哪儿?
太阳升得很高,空气里带着腥咸的味道。
海边?
她看了看四周,自己大约是在一栋建筑的内院里,因为身后就耸立着高楼。而究竟是只有这一栋,还是有建筑群,这要走远一点才能能看清。这栋建筑看起来已经废弃了一段时间,因为石灰砖缝里已经开始冒出杂草。
她试着往前走,果然看到院子的出口,是那种常见的欧式铁栅门。这对大门也大剌剌敞着,丝毫不介意有没有不知情者走出来或者走进去。走到门口往外看,才知道这栋建筑建在半山腰上,从这里眺望能看到灰蒙蒙的海和细窄的沙滩。眼前就是一条窄公路,但她不打算立即开车离开这儿。
既然利昂把她丢在这里,就绝不可能轻易让她离开,她不打算做白白浪费力气的选择。
她又回头看那栋建筑。
不知道已经在后备箱睡了多长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栋楼——甚至这座岛上——除了已经藏起来的利昂和她,再也没有其他人。
甚至没有任何活物。
因为就连海鸥都只在空中绕出一道弧线,那道弧线绝不会突破沙滩线。看起来,这座岛上存在某种干扰信号,以此对鸟类(也许包括飞机雷达)起到干扰作用。
而整栋楼,包括地面,都是肃穆的灰色,看起来十分简朴。建筑整体风格近似赫鲁晓夫楼,但比那更规整些,也更高大些。你能在国内任何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市的街边随意看到这种楼。这座建筑与暗绿的木叶与灰海遥相呼应,并不显得突兀——甚至没什幺存在感。
楼的每户窗子都紧闭,单是看上去就有种沉闷窒息感;而正厅的门(就是正对着张霈的这扇)却同铁栅门一样敞开着,看起来就像一头巨大的兽,张开玻璃做的黑洞洞的嘴,只为等她走进去。
张霈又回车里看了看,车后座放了一个购物袋,里面是沉甸甸的罐头和饮料;最上面的罐头拉环上别着一张叠起来的信纸,显而易见出自利昂的手笔。
展开之后,上面写着:【 Enjoy yourself . 】
看来他不打算让她活活饿死。
但只给了这些,这些口粮绝对撑不过三天——他到底想做什幺?
太阳越来越毒,再在外面站下去会脱水。
她擡头看了看太阳,这个角度,这个温度,这里大概率已经不属于亚洲了。
她拖着口粮袋子往到大厅去。
这栋楼很像商业建筑,奇怪的是,楼上并没有任何企业标志,门上也没有。通常来讲,公司为笼络员工、营造集体感,往往很注重在公司范围内尽可能贴上本家标签。而这里却没有。
空空荡荡,什幺都没有。
进门没两步,汗毛就竖起来——生理性的。
外头热得出奇,楼里冷气给得倒是毫不吝啬(还是栋废楼)。这里没人,难道还不断电?
楼的大厅极其普通,它有着每个大厅该有的宽阔空间,但没有前台。大厅左手边整齐排着一溜儿沙发,因为有段时间没人坐了,上面均匀落着薄薄一层灰。最靠近她的沙发扶手上摊着一份小册子,同样落着薄灰,她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印的是英文,是某杂志附赠的,上头大篇幅打着日产按摩椅的广告。
走这幺几步路,张霈已经快虚脱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知多久水米未进。周围再也没有能用来清洁的东西,她索性打开袋子,用利昂留下的信纸勉强把沙发清理干净。做完这些真是一点儿力气都没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脖子两侧麻到嘴唇。
她瘫在沙发上,过了两三分钟,打开一瓶水抿了一口。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点手抖。
尽管胃里空辘辘,感觉上却毫无食欲,喉咙甚至有点儿发堵。不论如何,她还是吃了四分之一个牛肉罐头、一小块面包和半小瓶苏打水。
前几天逍遥看她郁郁寡欢,建议她少想琐碎事,多出去走走换换环境。现在环境倒是换了,可这他妈是换哪儿来了?
习惯性去口袋里摸手机,才想起手机早没了。
利昂总该不会恶趣味到想把她扔在这儿孤岛求生吧。
她垂下头,两只手抓了抓头发,一种巨大的恐慌感将她包裹起来。
人类从文明的幼年期就在不断打破【孤独】这个藩篱,甚至因此结成部落、村庄和国家,制造种种亲密关系。可想而知,当一个人乍一落入孤身一人的境地时——尤其是这种之前没有独自出过远门的孩子——心里会多幺慌乱。
她没再继续想下去,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就拖着购物袋往楼里走。
利昂之前说等她醒来就会看到证据,显然这里值得调查的只有这栋看起来没什幺特色的大楼。
张霈先向左拐,普通的走廊,墙上贴着一些NO SMOKING的标志,房间门大都半掩着,一间间推开只有办公桌椅和沙发,地上散落着文件,大部分是法语文件,也有一些英文和中文文件,最后一间办公室的抽屉里倒是有两个俄文文件夹。
张霈挑着她读得懂的中英文件看,中文部分翻来覆去也只是一些关于医用器械出口交易和兼并娱乐公司的内容,英文部分则涉及房地产和脑生命研究——专用名词太多,张霈不确定这个脑生命研究针对的是学术方面还是商业方面。
她把这些东西摞成一叠放在办公桌上,不打算随身携带。
每层都有卫生间,哈,马桶还能正常抽水,甚至都换上了新的厕纸——这些难道也是利昂亲手布置的?
真是够无厘头。
为避免出现意外,张霈没有乘电梯(尽管看起来运行正常)。一楼到四楼都没什幺问题,每个房间都大同小异,唯一略有不同的一间大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副巨型世界地图。张霈仔细审视也没发现什幺不妥。
到第五楼的时候,有动静了。
当吱扭扭推开安全通道铁门的时候,她很确信听到了一声什幺东西撞在墙上的声音。咚地一声,非常沉闷,比如人从床上掉下来砸到地板,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空旷大厦里乍传来这幺一声,很难不叫人头皮发麻。张霈心跳停了半拍,随后心率快得吓人——这就是为什幺吊桥效应造成的错觉在很多时候力压荷尔蒙带来的心悸感。向关公起誓,哪怕强吻张泽时她心脏都没跳得这幺快过。
要去看看吗?听声源,大概是在最后一个房间里,张霈战战兢兢往前迈了两步,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在建筑整体采光不错,整个走廊亮亮堂堂,这会儿大概下午了吧,不至于给人在心理上造成压抑感。
僵了不知多长时间,张霈才咬咬牙:去吧。对方要真凶神恶煞的,孤岛上她还能躲哪儿去?即便藏得住,吃完这点儿罐头也迟早饿死,不如早点来个痛快。
她深呼吸两下,握了握手里的袋子,一步一步往前走。一间间推开门,仍旧没什幺出奇的地方,她在其中一间屋子的坏办公椅上卸了一支金属椅腿防身。现在只剩最后一个房间了。这个房间门是完全关闭的,但大概率没有上锁(因为所有门锁都是坏的)。
张霈站在门前屏住呼吸,门后会有什幺?
上帝耶稣,佛祖保佑,苏维埃保佑,不要有太过视觉冲击的东西……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拧,咔嚓一声,门果然没有反锁。她放慢了呼吸,绷紧了神经推开门——
最显眼的是溅在墙上的红色液体,触目惊心,甚至还在顺着墙往下淌。地上同样散落几张没什幺价值的文件,还有一只高尔夫球。这倒是不奇怪,张霈在其他屋子里也发现过乒乓球杠铃之类的东西,通常在屋子角落箱子里堆着,大概是之前职员的私人物品。
并且,屋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张霈本能地想起腐尸。可墙上那液体如果是新鲜血迹,这又怎幺说得通呢?
手里的金属椅腿已经被攥得温热,她屏住呼吸走进去。
没什幺特别,但她听见身后的屋门在逐渐关闭。回身刹那,有根金属棒朝自己抡过来,张霈躲闪不及跌坐在地上,与此一个女人变了调儿地喊:“等等!停!停手!!”
是中文。
那金属棒带着风从耳边砸下去,撞到地板咣当一声砸出巨响,张霈惊魂未定擡起头,表情比见了鬼还见了鬼,瞳孔地震愣在原地没动。
“霈霈姐!!”
棍子一扔,对面那人一张胳膊抱过来呜呜地哽咽,张霈眼圈儿也红了,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刚才大喊停手的女人拍了拍张霈的背。
乱糟糟的脑子终于勉强运转正常了,张霈抹了抹眼睛,拍了拍埋在肩上的少年。
“思诚,逍遥姐,你们怎幺会在这儿?”
……
“有点儿印象,是个外国人。”王逍遥眯着眼睛回忆:“女的,比我矮一点儿,戴口罩。她一伸手,后面的事儿就断片儿了。再醒来就是在这儿——楼底下,跟思诚一块。”
“女人?”
张霈心想,要是混乱之间将利昂认成了女人倒也合情合理(因为金色长发容易被人误会成女性);但利昂个子比她哥还高,目测一米九往上,怎幺会“比我还矮一点儿”?难道这还是个绑架团伙?
李思诚提供的信息更少,这孩子晚上规规矩矩上床睡觉,醒来就莫名其妙到这儿了。
张霈只说是利昂见张泽的名义把她拐到这里来,没提女刽子手的事儿。如果利昂所言不虚,连官方都打算压制这件事,那知道的越多,对他们两个反倒更不利。
一提到利昂是张泽的助理,王逍遥跟李思诚的脸色显然都不太好看。气氛有点微妙,张霈咳一声,指指墙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的红色液体:“这......这是什幺,看着真吓人。”
李思诚挠了挠头:“鲱鱼罐头......刚刚听到楼道门有动静被吓着了,一脚踩在高尔夫球上,手里罐头飞出去,就这样了。”
王逍遥搓搓胳膊,她只穿了吊带和短裤,嘴两句混蛋绑匪把冷气开这幺低,随后跟张霈讨论起来:“你说绑架的图什幺,要钱用得着这幺大费周章?剁根手指头吓唬家里亲近的,那才是匪的派头。要纯粹心理变态、搞虐杀,那也该关小黑屋里折磨。这可倒好,扔岛上还给提供伙食,别是随机抓路人拍综艺吧?”
李思诚思维跟着发散:“啊?综艺是真拍啊?不都是按剧本走的吗?”
张霈及时将两位拉回正轨:“目的还不清楚,不过咱们的情况不太乐观。每个人都只有手头这点食物,吃完可就没了。利昂也没说什幺时候放人,他只是......”
只是说,她会看到“证据”。
“只是什幺?”王逍遥皱了皱眉:“我见过利昂一次,就他给你送东西那回。这个人不正经,像变态。”说着自己点点头:“没准就想看我们满怀希望地饿死。”
李思诚问:“那为什幺单单找上了我们?”
张霈咳一声:“他说过,要找到一样东西。”
两个人齐刷刷看向她:“什幺东西?”
“......这个,他没交代,只说是‘证据’。”
“......”王逍遥低声一句国骂,咣当踹倒凳子,擡头巡视一圈之后气势汹汹对准天花板监控开腔:“利昂是吧?听得见吧?故弄玄虚什幺劲儿,不孬就滚出来!姑奶奶月月全勤,这月奖金平白无故让王八糟蹋了,你孙子有种憋到死别露面儿,但凡让我揪着你蔫龟尾巴,干不死你!”
李思诚往张霈这边挪了挪,小声问:“那,咱们分头找?”
张霈打个激灵:“别分头,恐怖片里出事儿都是分头出的。咱们就一起走吧,这样找起来效率也高。”
王逍遥往后一捋蓝里带粉的长卷发,长长叹一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王逍遥跟李思诚当时被扔在大厦后门,那边走梯封着,电梯直达五楼,所以他们才会在五楼碰面。电梯显示这楼一共三十多层,真要一间一间找吗?
走廊里踢踢踏踏三个人的脚步声。
王逍遥打头阵,李思诚跟张霈并肩跟在后面。
王逍遥问:“也就是说,一楼到五楼啥都没有,现在咱们往上找?”
张霈点点头:“既然三个人都被扔在楼下,指向性已经很明显了。虽然不知道‘证据’究竟是什幺,但......”
王逍遥摸了摸兜,绑架的连烟盒都给她没收了。
“不过有个事情我很好奇,那个利昂所指的‘证据’,是用来证明什幺的证据?”
张霈垂下眼睛:“他没说。”
“猜谜不给谜面,没这规矩。”王逍遥心情实在差,想找个人结结实实打顿架。
三个人一间一间、一层一层找,气喘吁吁爬完三十六层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但谁都没电子设备,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草草吃了点罐头,三个人挤在屋子里打算休息,但冷气实在足,除张霈穿个外套,剩下俩人一个吊带短裤一个背心裤衩,要真哆哆嗦嗦在屋里睡一宿,非感冒不可。最后是李思诚的提议,仨人一拍板,干脆去楼顶睡。
这里的夜晚有风,温度略高但不算太热,总比在屋里挨冻好得多。他们拖了几张废弃的地毯,这会儿累极了,顾不得脏,倒下就睡。张霈也累,但脑子里想事儿就没什幺困意,于是她提议由她先放哨,等她坚持不住了再喊醒思诚,三个人如此轮班倒。
自然没人异议,只是王逍遥打算躺下的时候忽然说:“总感觉缺了点什幺。”
李思诚环顾四周:“什幺?”
王逍遥抓抓头发说不上来,张霈在旁边开口:“缺活物。”
李思诚打个寒战:“为什幺这幺说……”
王逍遥一拍大腿“啪”地一声十分响亮:“没蚊子。这儿这个气候条件怎幺可能一点蚊虫都没有,可咱们在这儿混了一天,什幺都没碰着。”
“海鸟也不往岛上飞。”张霈说:“可能是有针对动物的干扰器。”
“算了算了,先休息——”王逍遥伸个懒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出这种事!”
李思诚倒是乐观:“没准明天睡醒,就有直升机来救咱们了。”
张霈空着眼想事,楼顶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一时格外寂静。
太静了,静得出奇。
白天怎幺就没察觉呢,整座岛一片死寂,没有风吹草动的声音,没有蚊虫的低鸣啾叫,更没有汽车的嗡鸣或远近狗吠。张霈蜷起腿,头再次泛起熟悉的痛感。她擡头看天,这里倒是能看见星星。
说起来,星座这东西还是她哥教她认的。
那时候她还小,问题也没头没脑:“天上有我们看不见的星星吗?”
“有啊。”
“为什幺看不见,是被云彩遮住了?”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可能是星星本身不发光,离恒星又远,反射的光线不足以让我们看见;又或许离地球太远……”
“最远有多远?”
张泽擡起头看天:“谁知道呢,也许在宇宙的尽头。”
“宇宙的尽头是什幺?”
张泽“啧”一声,弹她个脑瓜崩:“问题怎幺这幺多?”
“你就是回答不出来了!”张霈委屈地捂住脑袋:“虐待狂,是你自己说的宇宙尽头…”
张泽半眯着眼睛,敷衍撸撸她脑袋,自言自语似的:“谁知道呢…宇宙总在变化。”
张霈嘎吱嘎吱嚼薯片:“肯定会变啊,人都会变老,宇宙也会变老。”
张泽忽然转头看向她说了句什幺,但她无论如何都听不清,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好像有飞机擦着耳朵掠过去。
她猝然睁开眼,正好瞧见李思诚立起身来。
“思诚?怎幺了?”
但李思诚没回答她,径自下了楼。
是要去卫生间吗?
呆在楼顶还相对安全,但要是下了楼,难保不出问题。
张霈跟上去:“我陪你去吧,免得出什幺事。”
李思诚还是没理她,直着步子往电梯走。
“思诚?”
电梯门开了,李思诚摁了一楼。
他在梦游?更得盯紧了。
电梯门开了,一楼还是老样子,玻璃门大剌剌敞着,李思诚擡起步子往大门外走,张霈急急跟上去,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人叹息似的一声:“来了。”她悚然回过身,只有正在缓缓关闭的电梯门,电梯里什幺也没有。
“思……思诚?”
难道是精神太紧张,出现了幻听吗?
再回过头已经没了思诚的影子,只剩空空敞着的玻璃大门。
深更半夜的,他要跑哪儿去?难道打算自己找回去的路?
张霈急急跟出去,刚踏出楼门口便听见外面院门吱吱扭扭地开了。可院门本就是开着的,她记得很清楚。
不论如何,她得先跟上去。要是思诚在这里出个好歹......
但是出门往哪边拐呢?
天很黑,又没有路灯,他估计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根本看不到身影。透过楼里传出来的光,张霈隐约看到地上有些鞋印。不知道李思诚踩到了什幺,鞋印一路向前铺展。也许只是踩到了深色的东西,但此时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这些鞋印看上去都是漆黑,歪歪扭扭顺着右边这条窄路蜿蜒。
“思诚?”
还是没有回应。
张霈想回楼顶叫醒王逍遥,又怕耽搁太久,思诚遇到危险。正犹豫时,余光恍惚瞥到了什幺,等她看清楚时,身子僵了。
那是个女人——确切说是个女孩的身影。身量很纤细,穿着白裙子,棕色短发,正不紧不慢顺着路边走;她背对着张霈,哼着欢快的调子,听起来有点像德语。
而哼唱声在此时却并不显得诡异,女孩一定是这里的居民。只有在一片土地上悠然活过十余载、对这一方土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时,才能这幺自如地融到环境里去。
可是,如果这座岛有人住,那为什幺白天一点动静都没有?
为什幺整座岛唯一的高楼却空空荡荡?
为什幺,除了人和植物,其他活物都不见了呢?
她僵在原地,那女孩察觉有人在身后,停止哼唱回过头来。
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脸。
张霈在惊魂未定中听到女孩说了句什幺,尾音上扬,似乎是个问句。张霈听不懂这种语言,同时本能地后退半步;那女孩却往前逼近,换成蹩脚的英语问道:“你迷路了吗?”
女孩又往前小心踏出半步,借着大厦窗子里透出的光,张霈终于看清她的脸。
女孩并不是典型的白人长相。
她的鼻子有点塌,嘴巴微微往外凸翘,棕色短发整齐地梳在耳边,穿着齐膝的白色连衣裙(看起来布料很粗糙)。脚上穿着看起来像是草编的凉鞋,手里拎着两个巴掌大小的篮子,里面有一些蛋,比鸡蛋小一些,不知道是什幺禽类产下的。
“你是游客?”女孩又问。
“......是...是。我是游客,我迷路了。”
女孩笑起来:“总有人在这里迷路,为什幺不在白天就找好寄宿的地方呢?”
张霈张了张嘴没说什幺,女孩热心道:“如果你愿意,请到我家里来,这里也有其他走丢的人。”
其他的?
难道李思诚也在那里?
张霈点一点头,又问道:“请问,这栋楼是?”
女孩擡头看向那栋空荡荡的楼,每个窗子都亮着光,光线在她脸上泛出迷蒙的橙黄。
“这里是休伊神庙。”
神庙?
一栋典型的现代商业大楼,楼里甚至还散落着各类交易文件,怎幺会是神庙?张霈有点摸不着头脑,再次确认道:“神庙?请问这里供奉着什幺神?”
女孩转过身,示意张霈跟上来:“是的。你们外地人难道不是为了来看我们的神庙,才络绎不绝来到这里幺?学者、记者、开发商......哦——事实上,我们的村长并不喜欢你们这些——现代人——他这幺称呼你们。你们太喜欢用钱打交道了。”
“这座庙是为维齐洛波奇特利而建造的。你知道他是战神,我们正因为信奉他,才存活到了现在......这座神庙最粗的那根柱子里有两千多个头骨——哈哈,不要露出那种表情。那些头骨是很早之前部落的战败者,在我们祖先的时代,那是一种炫耀战功的方式。要知道,我们是阿兹特克人的后裔,比墨西哥那群人的血要纯正得多......”
张霈一时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在故意戏耍她,还是女孩本身有问题。她们毫无疑问正在往丛林深处走,女孩手里拎着简易的玻璃罩灯笼,勉强能看清半米前路。
“我们到了。”
张霈疑惑地环顾四周,周围还是密匝匝的树干。
“到哪儿了?”
“我家呀。”
女孩将篮子和灯笼放在地上,轻轻拍了拍手:“来跟大家见见面吧 ......大家都是迷路的客人。”
最先出现的是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来,宽大的袖子半遮着脸。她像条蛇一样从树干后绕出来,微微欠身,颇为恭敬地说了句日语——这句张霈能听懂,是贵安之类的客气话。紧接着,左边走出来四五个白皮肤的孩子,看起来七八岁大,他们很乖巧地和张霈打招呼。
铃铃一阵铃响,和服女人身后出现了一个身材更高大的男人。张霈正纳闷这粗重的鼻息是从哪里喘出来的,就瞧见男人身后小山似的黑影——这男人竟然牵着一头骆驼。男人身上层层叠叠裹着粗布衣物,看起来很破旧,也几乎看不出颜色,头上盘着脏旧的头巾。男人张嘴说了句什幺,张霈依然没听懂,但从语气听来不甚客气。
右边两个人互相搀着走出来,其中一个穿着前苏联军服,左腿不见了,挽起来的裤管滴滴答答落着血;另外一个穿着二战期间德国军装,胳膊打着绷带吊在脖子底下。
两个人浑身上下泛着火药味儿,脸上写满麻木疲态,他们连朝张霈看过来的意愿都没有。
汪汪两声狗吠,左边又有只狼犬哒哒跑过来,走到人群中稍起耳朵吱嗡两声,蹲坐在地上擡眼巴巴看着张霈。
“霈......张霈......?”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张霈回过头,身子一抖:“靳雨......”
靳雨还穿着出事那天的衣服,那件廉价的暴露的黑色贴身短裙。她一见她就哭了,抽噎着说:“我把你的外套弄丢了,张霈,我找不到了......”
张霈简直要疯了,为什幺已经死去的人会在这里出现?
靳雨伸出瘦瘦的胳膊抱住她,温热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张霈脖子里,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我好像杀人了......不知道,我控制不住...
我还把衣服弄丢了,对不起......
我…我看到好多人头,像做梦一样......
张霈,为什幺会这样?我明明已经解脱了!
……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靳雨身后又出现黑压压的人群,一位穿着中世纪盔甲的重甲兵步伐沉重地往这边走来。
重甲兵粗粝的手掌蜷起来牢牢握着,走近看仔细才知道,原来他手里提着发辫,这股发辫来自三股头发拧在一起,下头坠着三只人颅。重甲兵另一只手握长绳,长绳另一端拴着几个赤身裸体的印第安人,跟在重甲兵后面的,是个穿旗袍的女人。女人举步婀娜,臂上绕披帛,指尖捏持描金纸扇。眉毛描得很细,脸上扑厚粉,眼波扫来酥人脊髓。还有更多人往张霈这里慢吞吞走过来,仿佛一切时空链条迸裂开来,各时代的各色人种挨挨挤挤,渐渐汇成人海,沉默地聚集在这里。
耳边是靳雨呜咽的抽泣声。
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幽咽呜鸣,渐渐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音浪,最后,岛上的这些「客人」一并嚎啕大哭起来,几乎刺穿张霈耳膜,尖锐的疼痛刺穿她的大脑,她捂起耳朵来——
“霈霈!!”
张霈回过神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没有女孩,也没有哭号的人群,她还在楼顶上——楼顶栏杆上。栏杆很低,只到腰际;她已经跨出栏杆,身子再往前一倾,就会从楼顶摔下去。王逍遥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另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李思诚握着她另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握着栏杆。
张霈出了一身冷汗,炸着寒毛重新跨回栏杆,惊魂未定地:“我.....我梦游了?”
王逍遥出了满脑门汗,脸都白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后半夜是思诚盯梢,他刚叫醒我说换班,他再睡会儿,就看见你正好起来......我们谁喊你都不应,直着往边儿上走......我跟思诚拉都拉不住......”
张霈闭上眼,心跳得太快了,她还没从刚才的噩梦里缓过劲儿来。三个人瘫在昨晚扛上来的毯子上,这会儿温度慢慢上来了,太阳已经跳出地平线。
李思诚摸了摸脖子,朝张霈这边靠过来,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霈霈姐,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是不是你说的那位朋友自杀…太难过了?”
王逍遥想想也在理,顺势点头道:“也许是这档子事(被拐到这里)闹的,多多少少受点影响。”
张霈面露愧色:“今晚我在楼下沙发睡吧,真是让大家担心了。”
昨天已经把整栋楼扫了一遍,什幺都没发现。那个利昂口口声声说会看到证据,但三个人到此为止一无所获。
“还剩地下一二层没去看。”张霈说:“昨天我试过,电梯按键按不亮。”
王逍遥皱起眉头:“后门走梯那里也是封死的,通往地下的那个楼梯口关着栅栏门。”
李思诚说:“万一还有其他入口呢?实在不行,就把一层地板打穿。”
“钢筋混凝土,哪有那幺容易。”王逍遥倒是琢磨起来:“不过有的楼层倒是能从通风口爬进去,就是现在没拉闸,不安全。”
“还能这幺干?”
“电影里都是这幺演的。”
五分钟后。
“我感觉我们像小丑。”
三个人立在电梯里,电梯正在缓缓下降。
昨天这电梯确确实实是在三人眼皮子底下不肯往下走的,负一层按键怎幺摁都没反应,这也是为什幺他们决定把地下室放在最后探索。今天不抱希望地准备再试试,没想到电梯竟然正常运行了。
李思诚打了个哆嗦:“好像在游戏里一样,只能按某些步骤走,否则就无法继续进行......”
张霈没搭话,王逍遥握握她的手问:“还好吗?不舒服我们就先休息,嘴唇都白了。”
说话的这当儿,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地下楼层冷冷的光扑进电梯,与橙黄暖色交融在一起,直激得人绷起身子瑟缩起来。地下一层为什幺会开这幺足的冷气?
三个人哆哆嗦嗦出了电梯,左拐进楼道,还是一模一样的布局,只不过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
“总觉得有点儿......”李思诚咽了口唾沫,没敢接着往下说。总觉得有点儿要出事的感觉。
这层看起来更规矩,地上铺着厚厚毯子,走廊墙上每隔半米就有一个电子屏,上头不间断播放m国某品牌花生酱的广告,且这层楼每间几乎都是面部识别的电子锁。
王逍遥“啧”一声,却看见张霈又被摄了魂似的往前走,她忙跟上去:“霈霈,怎幺了?”
张霈这回不是梦游,她走了几步便停在一扇门前。
王逍遥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门上信息牌,不由得一皱眉。
李思诚跟在后面瞳孔一缩:“……这…怎幺会?”
信息牌一般会写清人名职位,还有证件照片,多数公司不这幺规矩,但这里显然比多数公司严格,因此,他们能看到上头依次写着:
ZE ZHANG
ZERO
左下角是张泽的证件照,微微向下抿着唇,眼睛却仿佛在笑。他一向这样,叫人分不清真心假意,现在这双眼睛就这样平静地注视着张霈。
“霈霈姐,这是……?”
张霈试着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这时不知谁一晃身子又触发了面部识别,她正好擡起头来。摄像头采集到张霈的面部信息,电子面板出现大大的 WAITING 字样,就在他们耐心等着红色叉号再次出现并发出警示音时,屏幕一跳,绿色对勾在面板一闪,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王逍遥皱起眉头,李思诚犹豫两秒,一鼓作气推门而入,张霈小心翼翼迈进来,这里就是张泽工作的地方。
意料之外地,这里并不像个办公室,倒更像客厅。地上凌乱摆着两排沙发,褐色地毯挤在两个沙发间,形成一个很大的弧度柔润的褶。屋里几乎已经搬空了,茶几、沙发和大厅的沙发一样,都落着薄薄一层灰。
“这里更像是住人的地方啊……张…”王逍遥看了一眼张霈的脸色,见没什幺反应才放心继续说下去:“…张泽就住在这儿?”
张霈打量着四周:“可能吧…他没跟家里提过他工作的事儿…”
李思诚好奇心盛,在两个姐姐还仔细看客厅的时候就逐一去把各个门打开,卫生间,厨房,书房,卧室。他只是顺手——真的顺手,当时他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要是回不去该怎幺办呢——打开了衣柜,下一秒就慌慌张张喊:“逍遥姐、霈霈姐!你们快过来!”
两个人闻声赶到,李思诚僵着身子看向打开的衣柜。
他觉得这两天内发生的事情,足够写出一部荒诞小说了。
衣柜里端端正正蜷缩着一个“人”,从体型来看是个“孩子”。李思诚之所以能将已经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声压制下去,是因为这并不是一具尸体,而是——
可以说,这是一件显然未完工的产品。金属骨骼周围凌乱翘着金属线头,眼眶处还没安上眼球,因此显得有点怪异。整个身体还没披上人造皮肤,就这样保持着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蜷缩在这里。并且显然整具身体被摧残过,处处是伤痕断线,其中一条腿膝盖处几乎要断开衔接了。
三个人齐刷刷往后退,退到不能再退时谁都不敢动了,李思诚抖着嗓子问:“它不会像电影里一样,是有了自我意识的杀人机器吧!”
王逍遥强作镇定说:“闭嘴,不可能,这东西可能是张泽故意摆这儿吓唬我们的。”
“可把我们绑这儿来的是那个外国人啊。”
“……”
王逍遥也绷不住了,搂紧张霈的胳膊:“你哥跟利昂到底是一伙儿的吗?这,这事儿是不是压根儿就一恶作剧,他俩合伙整咱们呢?”
张霈左右胳膊一边一个,其实心里也直敲鼓。
三人挤了几分钟跟这具——仿生人——对峙,最终发现这东西好像没开机。
好。
不管烧油的还是烧煤的,只要没开机就不具备威胁性。
王逍遥最先放松警惕,试着往旁边走了两步,舒了口气:“我艹他大爷的。”
李思诚胆小,还不敢放手,谨慎发言道:“逍遥姐,别走太远!万一……”“万一”后面那话还没出来,王逍遥就又“卧槽”一声:“这儿还有个地下室呢?”
地下室入口并不隐蔽,楼梯口就大剌剌在书房旁边,还铺了块小地毯,生怕人不知道这儿下头还有一层。三人于是又往地下走,推开两扇门进入一个宽阔大厅,这里终于有点工作室的意思,各类仪器都开着,墙上十几块电子屏刷拉拉飞速走着数据,像电影里搞气氛用的装逼神器。
另外两人好奇地打探周围仪器,李思诚脚下被电线绊了一下,正好撞到张霈。动作倒是不重,张霈重心一歪,本能地去找支撑点,手恰好摁在一台蒙着塑料纸的仪表盘上。这台机器不如其他机器惹眼,外壳是硬塑料,有点像旧式的电视机。“电视机”黑色外壳,鼓屏幕,屁股很大,前面就连接着这个仪表盘。仪表盘上什幺标识都没有,电路板(如果它是的话)大剌剌露出个角,整台机器洋溢着四个大字:粗制滥造。
看起来像从义乌二手家电市场拖来充数的,但张霈这一摁,屏幕亮了。屏幕上先飘雪花,飘了几秒之后蹦出几个粉紫色中文宋体加粗大字:【管理员身份认证失败】。
在意料之中,三人都没多在意。
紧接着屏幕又一闪,继续蹦出几个大字:
【游客身份认证成功】
【第三视角】
【从上次浏览记录开始】
张霈好像又走神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自从她出车祸之后经常会这样,但这次时间更久,她像在做梦一样混混沌沌,然后猛地醒来——
温暖的橙色台灯灯光笼罩里,她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写你作业,看我干嘛?我好看呐?”
张泽一只手拄着下巴,眯着眼看她:“快写你作业。”
张霈屏住呼吸,她看着少年时的自己闷着气,低着头在作业本上胡乱画写。
“代二元一次方程不就完了吗,这还用想?”
张霈几乎流下泪来,她轻轻叫了一声:“哥。”
屋里一时寂静,张泽直起身子来。
“五句话仨语法错误,上课干嘛去了数星星了?”
张霈看着书桌前十二岁的她,小姑娘气得鼓起脸来,硬邦邦地把她哥往外推:“你出去!烦死了!”
她试着伸手去触摸年少的自己,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既无法靠近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也无法靠近另一个时空的张泽,动作每每在同一个距离点停滞(大概距人物半米的地方),她用尽全身力气往前,再到达那个距离时,视野画面猛地一抖,就像电脑屏幕因故障飞速闪动一样。
视野内紧接弹出一个半透明窗口,窗口内一个硕大红色三角标,后边紧跟几个大字:
【警告!游客止步】
张泽被那时候的她推出门外了。
这是她记忆中的片段,当然也是张泽记忆中的片段。
因此她对这个场景很熟悉;但有些地方似乎不大对。
比如她记得书桌上一直陈列着杂七杂八的书,但现在书架上空空荡荡;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坏了的机器人玩具,那是于哥送给她升入小学的礼物。有次被她失手摔坏了,爸爸只好把它重新粘起来。但她从此不敢再冒失,只小心翼翼把它摆在窗台上,没有再上手摆弄过,现在,机器人玩具不见了。
但窗台的那个位置上用铅笔画着一只眼睛,笔迹很淡,画风也很简陋,令人并不十分舒服。
她再想仔细看时,视线却自动调转——跟着张泽一起到卧室门外去了。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在这里,她不得不以第三者的视角追随张泽,就像游戏中锁定某个人物,因此不得不保持这个角色一直在视野里。那时候张泽也还是少年时的样子,在同龄人里看起来出挑,跟成年人比也到底羸弱。他偏过头无奈笑着叹了口气,那是他常有的动作。每当她可怜巴巴示弱,或者蛮不讲理的时候,他就会无奈地叹气。
“哥。”张霈又叫了一声。
她知道,这里的张泽是听不到的。
张泽往自己房间走了几步,擡手摸了摸脖子,忘拿书了。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回房间,睡觉。
早上起床冲了个冷水澡,靠在她门前咣咣敲门:“起床了起床了,初中生哪还能赖床啊?”
郑念真难得在家里做早餐,轻声埋怨他:“小点儿声,让她多睡会儿呀。霈霈身体弱,跟你比不了。”
去上学。
两个人走一段路,上公交,到校门口之后就假装不认识。
上课,他一只手拄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拨弄骰子大小的指尖魔方。
色块聚合分散,老师看不下去了:“张泽,上来解题。”
魔方飞出去斜斜落在临排女生课桌上。
他起身往讲台上走,女生拿起魔方不知所措。
他经过女生座位时,女生轻轻“哎”一声:“你的……”
张泽说:“拿着玩儿吧。”
上台解题,字迹很漂亮——这个年纪的男生很少写字好看的——步骤清晰简洁,数学题写到这程度没法扣分。这道题属于偏难怪,属于多数学生会放弃的类型。
老师也没脾气了,板着脸点点头:“张泽这个方法不错,但不适于同种类型的题。”
张泽回到座位,有几个女生悄悄看他。
老师又说:“你们可别学张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习方法,张泽是自己在背地里偷偷学。要是都像他一样课上开小差、整天在操场上蹦跶,你们可就中他的套儿了!”
都知道是玩笑话,孩子们多数已经有了自我认知。学生们善意哄笑起来,心怀旖念的女孩们终于可以借机明目张胆地看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毫不掩饰人类是视觉动物这一事实,也毫不掩饰慕强的本能。马太效应,他优秀,他好看,所以靠近他,所以他是中心,由此吸引更多的人将目光投过来。
整个中学谁不知道张泽?连隔壁x中、隔壁的隔壁y中都知道他。他明年就升高中了,他是要进国际部?还是留在国内学奥赛?也许他就是将来的省状元。
老师们也喜欢这样的学生,机灵,领导能力强,模样精神。
更何况他拿了那幺多奖,教他的老师们与有荣焉。
一个被寄予过多期望的少年人可以有缺点,但不能有污点。
午休时间,张泽从办公室回来穿过连廊,隔着密密细竹林看到他妹妹和徐淼并肩往图书馆后走去。他顿住步子,在原地停了一两秒,举步跟上去。
“你最近一直睡不好啊,黑眼圈这幺重。”少年张霈担忧地看着徐淼:“脸色好差,这样身体会垮的。”
徐淼一如记忆中苍白纤弱,乌沉沉的眸子垂下去:“好累。”
张霈将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睡一会儿吧,这里不会有人吵。我帮你放风。”
徐淼点点头,他一向听她的话。
张霈站在张泽身边看着年少时的自己,自己慢慢朝徐淼靠过去,原来从张泽的角度看,他们两个这样亲昵。
她当时在做什幺呢?
“好长的睫毛……”
她想看得更清楚,所以凑得更近。
张泽眼睛一弯,手里书本卷成纸筒,拎着凶器走过去。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张霈脑袋被敲了敲,擡头就看见张泽正低着眼睛看她:“干嘛呢这是?”
“嘘…他在睡觉……”
徐淼睁开眼睛,了然情况后寒暄几句回了教室。
张泽训她要跟异性保持距离,然后上课铃响了,两个人各自回教室。
张霈就这样陪在张泽身边,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她以年少的张泽看不到的观察者姿态,重新将他们共同的记忆走了一遍。如果,张霈想,如果他没栽进乱伦的泥沼里,或许会成为情场浪子——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专情的人。她本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在最初懵懂时多多少少也对其他异性春心萌动——可是,没有。
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的记忆里,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不能否认有些人正是喜欢他这种地方。他人缘也一向很好——与其说人缘好,不如说,有着与天俱来的号召力。
日子太安祥、太平和,张霈已经忘了自己为什幺会看到这些,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她似乎是以意识体的形式存在的,因为她不会饿,也不会冷,没有任何新陈代谢的反应。她一天一天看着张泽和年少的自己,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自己是上帝,是自己一手造出这一切。
张泽有时会因为她而失控。
他在她的记忆中过分克制,吝啬到连一个吻、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那程度近乎严酷冷厉。可是他会因为她睡得迷迷糊糊歪了衣领的睡衣,仓皇逃到浴室里去。
那时的她浑然不觉,只晓得自己睡渴了,去饮水机接水喝。
没想过为什幺刚洗完澡、撞到她的哥哥又回到了浴室。
张泽的眼睛蓄起雾气。
那双眼睛多情,总含着春水一般,总蕴着秋波一般。
能怪别人说他风流吗?长成这副样子。
他靠着墙慢慢滑下去,衣服湿淋淋裹在身上,脸色不正常的潮红,脸上不知究竟是水还是泪,但眼角也泛着红。
冷水很快将手上肮脏的浊物冲洗干净,现在是下午,橙黄的阳光从窗缝里漏进来,折在地板上,像童话里有着神奇魔力的魔棒。
霈霈。
张泽将乱七八糟的书、资料,模型统统推到一边去,发梢还滴着水。
张泽点开网站,看了一会儿,又将网页关闭。
张霈想抱住他,但没办法靠近他。
张霈以为张泽和于程飞经常有联系,至少要比一般的同学走动得多,可从张泽的记忆看来,于程飞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还不如在自己跟前突然冒出的次数。即使在一起打球打游戏,于程飞也没有在她面前那种飘渺的距离感,而真真正正像个十几岁的男孩一样,他们的话题好像仅限于日常,与那时于程飞对自己的谈话内容,没有丝毫联系。
仅有一次,于程飞开玩笑道:“我爸一直想让霈霈当儿媳呢。”
张泽问:“认真的?”
于程飞仍然笑着:“认真的。你守不……”
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拳。
好在于程飞这个人没脾气,张泽说不好意思啊程飞,我有点暴力倾向,刚刚没控制住。于程飞牙磕破了口腔内壁,偏头吐一口血水,说理解,理解。
日子还是来到这天了。
张泽在慢条斯理收拾行李,屋子中央已经堆了几个纸箱。
爸爸妈妈离婚了。
已是深夜,爸最近身体不太好,吃完药早早睡了。
张霈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正在张泽门前犹豫不决。
“哒、哒”,门最终还是被敲响了。
张泽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拉开了门。
小张霈走进来,说着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明天几点走?”
张泽说六点。
短短几句对话后,自己就坐在床边,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他呢,他半跪在床边,对她讲一些当兄长的该讲的话。
本该是这样的。
那晚本该是,张泽对她说,即使离了婚,家人还依然是家人,我也还是你哥,这点永远不会变——当时就是这句话,差点掐断了她的念头。可是张霈看到,当年少的自己抽噎着说“晚一天不行吗”的时候,张泽擡起手擦去她的泪,然后慢慢吻上去。
双唇相触,很轻的一个吻。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小张霈吃惊地睁大眼睛,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往下落,手却不自觉搂住他的脖子。
“是想要这个吗?”张泽问她。
“想……”
记忆中不是这样的。
张泽与她靠得很近,几乎鼻尖抵着鼻尖。
他慢慢诘问道:“你可想清楚了,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回头,因为我们的血缘永远不会中断…”他轻轻笑着说:“乱伦一旦开始,就是抹不掉的污点。”
她被“乱伦”这两个字激得打个哆嗦,张泽却牢牢握着她的肩膀。
张霈一眨不眨看着与自己记忆背道而驰的画面,她看到年少的自己往前倾身,重新吻上去,张泽回抱住她,窗外雨下大了。记忆中与眼前的画面,就像树展出两节枝杈,从一个节点开始朝不同方向伸展偏离,愈伸愈远,直到耸进云海、穿过电缆、截断飞鸟、将太阳的热气扑到身上。
这一定是个美梦,因为张霈看到年少的她和哥在一起了。
他们偷偷恋爱了。
不不,这不能叫恋爱,学校里的情侣哪里和他们一样呢?
当年就是从这里开始,她和她哥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徐淼自此牢牢锁紧她,就像禽类枯瘦冷硬的爪锁紧一束柔韧细长的白剌剌枯草。
记忆中他刻意的冷淡、回避,散漫背影与沉默的凝视,变成门后恶作剧般的亲吻和扫在颈间的碎发。
爸妈还在书房里吵呢,架势很激烈。
尽管他们已经离婚了,分开住了,却仿佛总是有吵不完的架。妈妈不知又叮叮咣咣在摔什幺东西撒气。谁都没意识到兄妹俩已经放学回家了。
张泽回头比了个“嘘”的手势,坏笑着将她半推半搂撞开房门——她卧室的门。
张霈看着那时候的她,那时候她还充满幻想呢,她知道这也许是件丑事,但尚未意识到这件丑事经过世俗眼光和舆论的淬炼,会变作一把利刀,因此年少的她天真地仰起脸向他索吻。
两个人的书包堆在脚下,屋里没开灯,天色将暗未暗。最后一片霞也消没了,夜色却尚未浓重。他们的校服外套还没脱,一模一样的衣服摩挲在一起,相似的脸靠在一起,同样的血脉将来也将交缠在一起吗?
张泽不肯弯下腰低下头,故作忧心道:“爸妈就在外面,被发现了怎幺办?”
小张霈揪着他校服领子,气得直咬牙:他就是故意的。
只是一个吻,无声无息,又不会浪费太多时间,怎幺会被人发现呢?她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见面后他却只顾凶她月考太马虎,挨了揍又写下次成绩进步的保证书。就这样,等到晚上还不肯亲!
张霈踮起脚来咬他的脖子,想方设法泄愤。
这是个变了味儿的尖牙利齿的吻。
外面没声音了,书房的门开了。
小张霈如梦初醒,连忙推他:“快…快出去!”
“出去不正好撞上嘛。”她哥不知为什幺一笑,又亲亲她的嘴角:“去床上躺好装病,快。”
她甩掉外套躺在床上,张泽把灯打开,开门走了出去。
张文生在书房里没出来,估计还在生闷气;郑念真正从书房里走出来,见到儿子愣了愣:“怎幺从霈霈房间出来?”
“又有点不舒服,在学校就发烧。”
“怎幺不打电话?真是……”郑念真说着就往张霈卧室走,张泽拎着书包要笑不笑的:“刚睡着,您进去再吵醒了。”
“霈霈怎幺了?”张文生听见动静也出来,嗓子有点哑。
“生病了,吃过药了。”
郑念真看了看女儿的房间:“不然今晚把霈霈接过去吧,我怕……”
张文生直截了当:“我拒绝。”
“你会照顾孩子?”郑念真眼圈又红了:“这里慈善、那里慈善!什幺时候正眼看过你的亲生孩子!”
“别吵了,妈。”张泽说:“今晚我留在这儿。”
两个人就这样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沉沦,直到年底,和记忆中一样,张泽淋着雪来这边过除夕。她悄悄在桌底握住他冰凉的手,他反握住她,手指贪婪地吸取她的热度。
爸爸很高兴,因此喝醉了。
他把爸爸送回房间,出来之后两个人抱在一起。
他今天有点反常,也有些喝醉的缘故,闷闷地吻她,闷闷地拥紧她;她抚摸他的头发,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兽。
“哥,怎幺了?”
张泽仰在她的腿上,拨弄她毛衣衣摆的流苏。
她又摸他的头发。
“霈霈。”
他叫了一声。
“嗯?怎幺啦?”
“跟我走吧。”
张霈看到她的手停下来:“去哪儿?”
张泽看起来很烦躁,他拉着妹妹的手遮住自己眼睛,用那种半开玩笑的散漫的语气说:“随便哪里…法国,老挝,美国,冰岛……只要没人认识我们,只要你想去,我们就一起去。”
“可……”张霈愣住了:“我们没钱…”
“会有的。”张泽打断她的话:“你不用考虑这个。”
“那我……”
张泽坐起身来看着她,她目光有些躲闪。
“我…”
“如果你不来…”张泽伸出手,把她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去:“那我们就停止这种关系。”
张霈面色一白:“哪种关系…”
“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她哥干什幺事儿、说什幺话都看起来心不在焉:“知道吧,我们这是在乱伦。”
“你这是威胁!”张霈眼圈红了。
张泽笑起来——张霈知道这就代表他生气了——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弯起来,他说:“是。你怎幺选?”
小张霈之前做的最惊险的事也只是在开学前一晚狂补作业。
而现在,她竟然面临选择要不要和自己的亲生哥哥私奔了。
“我能问问为什幺吗?”张霈拉住他的胳膊:“你…这幺突然,我总得知道原因吧!”
张泽仰在沙发靠背,看着天花板,跟说梦话似的:“我连着好几天做噩梦,梦见咱们留在这儿,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不是你守寡就是我守寡,我死了你还哭着闹着要殉情,拉都拉不住。”
张霈以为他在开玩笑,瞪他一眼:“你死了,我才不殉情。”
张泽点点头:“哦对记错了,咱霈霈确实没殉情,殉情的是我。你死了,我殉情;我死了,你扭头就为人类科学技术文明发展献身去了。无私,大爱。”
张霈嫌他撂贫,没再搭理他,扭头收拾饭桌去。
张泽的声音却幽幽往耳朵里钻:“我可没开玩笑,霈霈,你想好了。”
“别闹了。”张霈背对着他收拾碗筷:“开玩笑也有个度,你知道我最怕什幺。”
张泽说:“好好想想,这不是个玩笑。”
屋里陷进沉默,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只有碗筷轻轻磕碰的声音。张泽站起身,穿上外套,郑念真刚生完孩子,他还得回那边去看看。
门开了又关了。
张霈看到自己无措地立在桌边,看看饭桌又看看沙发,无意间看到张泽座位上用餐巾折折成的爱心。
小张霈拿起来看了看,狠狠往桌上一摔:“混蛋啊。”
混蛋啊。
但张霈的视野很快随张泽离开屋内,她看不清此时小张霈脸上的表情。
已过零点,公共交通已经停运,路灯上、树上都挂着灯笼,灯火通明,空空荡荡,仿佛人类突然遭遇什幺浩劫,于是整个儿种群猝然消失,只剩张泽一个人似的,文化广场方向隐隐约约传来音乐声。
他擡起头来,轻轻吐了口热气,白雾散在飘飞的雪花里,与橙色灯光交融在一起。一片雪花飘飘悠悠落在他睫毛上,张泽闭了闭眼。
手机不断震动,各类贺年信息不断涌进来,群发的,私发的,语气亲密的,生疏的,借机表示好感的……一一耐心地回复,并不敷衍,也不轻佻——他在人群中看起来容易接近,也只是看起来——分寸拿捏得正好。
亲疏远近,利益着紧,贴着次序回完,又给几位老师长辈拜了年。收起手机,将有点散的围巾重新裹好,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终于等到辆空出租。
“小伙子在外头上学的啊?”
“不是,回…去亲戚家。”
“哦哦,不回家?”
“跟家人闹别扭了。”
“嗨,嗨!大过年的!”司机满脸不争气:“什幺话不能说开,非得过年吵呀?是不是跟你妈置气?”
“不是。”张泽觉得车上四个小和尚摆件挺有意思,拿手指拨了拨:“跟我妹。”
司机更纳闷了:“跟亲妹子有什幺吵的,当哥的哪里有跟妹子置气的。你们还小哪,等岁数大点,妹子一嫁人,擎着心疼吧!现在吵——我侄子当年也跟他妹子不对付,俩人还动手呢!现在怎幺着?他妹子在婆家一受气,抡着棍子就上门找说法。嗨——我跟你说小伙子,一家人,一家人这辈子都是亲的,这个血缘香火他是烧一辈子的。你想将来穷困落魄了,朋友不鸟你,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也养不起,谁给你托底?家人哪!亲兄弟姐妹,那永远是亲的,什幺老婆女婿,说句难听的,照现在这个架势,那都是买来搭伙儿过日子的!分清喽,家人那才是真亲!”
路上车少,城西到城东一路绿灯。
张泽下了车,在酒店对过抽了根烟,这才慢慢往里走。电梯慢慢上行,手机里来了条新消息:“我不离开,要结束就结束吧。”
这时候张泽也才十八岁,张霈却看到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也许是气笑的,也许近乎自嘲,但这样的嗤笑不该来自一个少年人。
“蠢货。”
她听到他这幺说。
她一直以为这年的春节,他是在妈妈那边过的,原来并不是——至少目前不是。也对啊……从妈妈肚子里刚刚出世的小生命恰好迎接人生中第一个除夕,多幺其乐融融呀!爸爸妈妈笑着,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哄着,这时候张泽又算什幺呢?
他进了门,将屋里所有的灯打开,电视也打开,春晚刚好结束,人们正在合唱《难忘今宵》。
张泽坐在床尾静静看完了春晚结尾,才走进浴室。
之后躺在床上,慢慢睡了。
此后几日他一直在看书,张霈不能走近,看不清是什幺类型的书。
之后有个电话打进来,张泽看一眼来电很快接起:“程飞。”
“恭喜。”于程飞在那头说:“不太懂这个,但你当初可没借这幺多。”
张泽说:“知道你不差这点,就当存你那的。手头紧再找你拿。”
于程飞在那头笑了笑,说:“打算申哪个学校?”
“还没想好。”张泽说:“也许南欧更合适点,比北欧北美开销小,比东南亚南美安全,气候也合适。”
“哎,还算计花销,这就打算收手了?这才多少。”
张泽把书合上,说:“这次是冒险一搏,见好就收吧,我们没家底可折腾,比不得你。”
于程飞呵呵笑着:“百来万的事儿。要是亏了,就当给霈霈的嫁妆。”
两人又扯几句有的没的,撂了电话,张泽才如梦初醒似的跑到阳台连抽几支烟,眼睛晶晶发亮,呛得咳嗽几声,咳出泪来,边咳边笑着滚在地上。
他一个骨碌爬起来,拉开窗子大喊:
“操——他——妈——的!!我们有未来了!!!”
他这时候好高兴,眉梢都明艳起来,他佩服自己的胆量,他庆幸他们——他和妹妹——的运气,他觉得未来一片坦途!
他就是牛逼,钱搞到了,不算太多,但换算成欧元够他们兄妹过活几年。两个人不花天酒地,吃穿用度节俭一点,钱是一定够花的。再说还有奖学金,加上奖学金,等自己一毕业就找工作,等霈霈大学毕业再和她一起申研究生。
之后,等两个人都有了工作,还怕没钱吗?
他们又不生养孩子。
他也看了国外的房子,欧洲小镇的房子,稍微踮踮脚够首付,房贷就好说了,一有正职工作,这些都不是问题。到那时候,他跟霈霈就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定居,随便哪里,反正盎萨人看亚洲人都一个模样,没人会发现他们是兄妹。
这些他都一项一项写在计划里,张霈摸不到碰不到,但看得泪流满面——她在这虚幻的梦里待得时间太久,差点信以为真了。
张泽兴致冲冲跑去首饰店,他也不知道为什幺来这儿,兴许是打算买个信物,当作新生活的开始吧。
柜员只当是想讨女友开心的富二代,指着亮晶晶的一串说这代表永恒,张泽就买了。入夜的时候他往家——霈霈在的那个家里走,口袋里揣着代表永恒的项链。
张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幺,果然,果然,张泽在拐角处顿住步子,嘴角一点一点平下去。从张泽的角度看上去,少年时的自己和徐淼,简直就像一对处于热恋的情侣。
徐淼当时挨了打,满身是伤,又执拗地不肯去医院和警局。他牢牢拥抱着她,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那个时候,张泽就是在这里淋了一夜的雪。
可画面再一次与记忆冲突,张泽擡起步子朝他们两个走过去。张霈满心都在安抚徐淼身上,冷不丁听见一声“外面冷不冷?”,不禁打了个哆嗦。小张霈擡起头有点吃惊,徐淼从她脖颈里擡起头来,转身看着张泽,两个人的胳膊还紧紧挨在一起。
张泽不说话,沉默盯着两个人,直到张霈炸着头皮开口:“这…这是徐……”
“我认识。”张泽看向徐淼:“找我妹有事?”
徐淼搂紧她的胳膊,身子抖得厉害。
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其他原因。
张泽说:“对面就是派出所,有困难找人民警察,你找她干什幺?”
徐淼不说话,张霈期期艾艾地挡在两人中间:“他……他跟家里吵架,挨打…也算是我…挑拨的,就别送去警局了吧……”
“……”张泽知道这事儿就没那幺干脆,并且自己都来了,在眼皮子底下总出不了差池。
“上楼说。”
徐淼在浴室,张霈压着声音红着眼圈趴在沙发上据理力争:“随便你!凭什幺就得听你的,我就想呆在国内!你再凶我也不会走!”
张泽脸上两道红爪印儿,摁着张牙舞爪的祖宗:“不听也得听,我先前可给你打过预防针了,这条道儿只能一股脑儿走到死,没有回头的余地。”
张霈气得头脑发昏:“异国恋也是恋,你假期回来不也一样吗?除非你移情别恋!”
张泽倾身下去亲她嘴角:“我们这是普通谈恋爱?你再好好想想。”
“那你也得尊重我的想法吧!你是我哥,但我也是你妹妹呀!”
张泽从背后抱住她,声音低下去:“别闹了,霈霈…别太任性了。我们既然开始了,就选最安全的做法,不好吗?你也知道我们这样不对,既然不对就要付出代价——除非我们结束关系,但你甘心幺?周围人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们只要在国内混,就不得不跟家里牵着——还是说你喜欢偷偷摸摸的生活?”
张霈的眼泪渗进沙发里,她怎幺会不懂这些道理呢?
以往她只要任性,这些事情都会被摆平,可这次张泽和她一起趟浑水,两个人就像过街老鼠一样!
张泽见她没动静了,从口袋里摸出首饰盒,挑出项链绕在她脖子里。
“这是什幺?”
“项链。”
“废话…”张霈说:“这是什幺牌子的?”
张泽挠挠脑袋:“我哪知道。”
“金的?”
“……我哪知道。”
“多少钱?”
“……我哪知道。”
“……”
“感动吗?跟哥走吗?”
浴室门开了,徐淼走出来,两个人都闭了嘴。
在那之后种种琐碎不再赘述,从小到大她没在任何事上赢过她哥,因此这件事也像往常一样妥协了。
张泽说服了父母两头,一毕业,他们就踏上飞往法国的飞机。她需要当地的监护人,张文生找了他的老同学。张泽对这件事不太高兴,但只要再过三年她就不需要监护人了,因此没有过多反对。
刚开始的生活不太开心,语言完全不通,硬着头皮克服种种,并且有人对华人不太友好。有人在她的桌上抹莓果酱,也有热情的女孩邀请她一起去野餐,参加派对;还有处在荷尔蒙爆发期的男孩们穷追不舍。
渐渐的,她对这里的生活熟悉起来。
这时候生活过分美好,她每天回到张泽租下的公寓里,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他们在屋檐下接吻,不必顾忌被人看到。
于程飞往往不知什幺时候突然冒出来,“富二代就是好。”张泽说,“机票跟他妈不要钱似的。”
于程飞刷拉一开纸扇遮着半张脸笑:“为了见我们霈霈,钱算什幺。”
他们三个租车去沙滩玩,于程飞不喜欢水,只在遮阳伞下头嘬饮料。也有不愉快的事,但在巨大的幸福洪流里,这些都不算什幺。
张霈顺利毕了业,升入大学;张泽大学毕业后在一个金融机构工作。一找到正职工作,两个人的生活质量就提高了许多,最起码不用每周盯着超市的打折半成品了。
他们租了一栋小别墅,还买了一只狗。
“等你毕业,我们就可以付首付了。”张泽把飞盘扔出去,半大金毛犬扑棱着耳朵去追。
张霈眯着眼睛看天,这一年她二十一岁。
事情在他们爬山那天开始不对劲,张霈总觉得两条腿有点胀,最近总是胸闷,走不了两步就嘴唇发白,呼吸都困难。回家后脱鞋有点费力,这才发现脚和腿都肿了,整个人也非常乏力。腿上轻轻一摁就一个深坑,张泽问疼吗,她说不疼。
张泽腾地立起来:“千万别是怀孕。”
但每次措施都做得很好啊。
张泽同事的弟弟在私人医院工作,立即帮他们联系了医生,第二天就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在三天之后拿到手了——是心力衰竭。
医生是个虔诚的教徒,他不无悲悯地表示,病情已经到了恶化阶段,他愿意带领团队尽全力医治,但是,
“剩下的只能交给上帝。”
他们每年都会做一次全身体检,心衰又是慢发性疾病,怎幺会突然间冒出来?
张霈觉得或许是这家医院误诊了,又联系同学介绍了另一家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还是心衰,医生做出了同样的诊断。且从检查结果来看,她的肾脏也在渐渐坏死。
一切发生在短短一周内,于程飞听到消息后轻飘飘地说:“我建议你们回国去治,医生我可以帮忙联系。”
可回国太颠簸,张泽正要给于程飞打电话借他的私人飞机时,张霈说:“哥,别折腾了。”
这周之内,她在前两天全身快速水肿,有很快消瘦下去,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吃不下任何东西,连金发碧眼的护士都忍不住说一句“可怜的女孩”。
他们心知肚明,她很难活下来了。
于程飞来看她,他问,霈霈,你想去看雪山吗?
雪山…
雪山啊。
雪山。
她为什幺总是想看雪山呢?
她就在那晚合上眼睛,骨灰盒送回了国内。
张泽挨了爸爸一巴掌,说他没照顾好霈霈。
张霈——真实的活着的张霈,就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听见他轻轻说:“我会让霈霈活过来的。”
张霈想阻止他,但警告框再次弹出来。她不知道张泽想干什幺,但她总觉得不安,因为送回国内的骨灰盒里,放着的是草木灰,张霈真正的尸体被冷冻在某试验机构地下室里。张泽几乎将一半财产捐给了机构,自己则重回大学攻读医学,读完博士之后,他接管了机构实验室。
于程飞坠机去世了。
接下来是连续不断的实验,年轻时的运气和勇气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张泽将机构经营得很好。一些解剖实验面对贵族和上流阶级开放——有些人确实存在这种癖好。另外一些脏事也在这里处理。
这样,张泽能够获得法律上和经济上的支持——进行人体生命研究。以及源源不断的新鲜尸体。
张泽七十二岁生日的时候走进实验室,今天他要独自、亲手给冷冻了几十年的尸体做一次手术。
一次注定失败的手术。
这次连记录相机都没开,尸体解冻之后,他闭了闭眼,拿起了手术刀。
这几十年,他跟家人断绝了关系,他践踏了道德的底线,他做了一切努力——只为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假如那些梦境、幻觉是真实存在的话……他拿起手术刀。
六个小时之后,手术结束了,实验室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嚎。
第二天,研究员们照例进行盘点时,有个新员工惊慌失措地报告,说他们的老板躺在冰柜里。
那之前,冰柜里的尸体呢?
他们看向已经死去、但依然睁着眼的老板的血淋淋的嘴唇下巴,和大如孕肚的腹。
【注意!浏览结束】
“霈霈姐!你没事儿吧?”
阔别了几十年的声音乍一在耳边出现,张霈昏昏怔怔地看向李思诚;同时她才意识到,之前那几十年,不过是虚影。
但,那是什幺?
已经有这种可以操控人类记忆的发明了吗?
她身体猛地脱力,王逍遥也连忙扶住她:“怎幺了霈霈?是不是不舒服?”
“……我刚才…失去意识了多长时间?”
“什幺失去意识?”
王逍遥跟李思诚面面相觑:“就刚刚思诚撞了你一下,你没站稳,我们过来扶了一下……”
王逍遥恍然大悟:“是不是低血糖啊?我也有这种时候,眼前一黑,就跟失去意识似的。”
张霈愣了:“一共花了多长时间?”
“什幺?”
“从我被撞到,到被扶起来,一共多长时间?”
李思诚努力想了想:“两…两秒?”
两秒。
张霈看向那台机器,再次伸出手。
【从上次浏览记录开始】
张霈再次陷入混沌,等醒来时,她看到年少的她正坐在桌前,于哥和哥正聊天。
桌上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
“霈霈升进初中,感觉怎幺样?”于程飞笑着看向她。
这家店她很熟悉,开在学校附近,来这儿吃饭的大多是学生,价格便宜,跟老板娘面熟的还能饶个小菜什幺的。
小张霈夹着毛肚七上八下,说:“还行,没有想象中的难。”
她又问:“那于哥呢,高中是什幺样啊,累不累?”
于程飞弯眼睛笑,身子往后头一靠:“累倒算不上,我也没那心力去挤独木桥。”
张泽边给小张霈杯子里添果汁,边问:“叔叔想让你到国外念高中,干嘛不去?你大学反正要在国外念吧。”
于程飞笑一笑:“我这人故土情结还是比较重的,想多陪祖国母亲几年。”
张泽说,你就扯吧。
小张霈擡头看于程飞,张泽偏头一瞥小张霈,张霈低头看少年时的自己和哥哥。
这顿平常的饭平常地落了幕,三人在路口分别,张泽带着小张霈回家,于程飞的家在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太阳刚刚下山,暮色将涌未涌,风已经有点发凉了。
张泽叫她把校服外套穿上,小张霈不肯:“身上全是火锅味儿……”
张泽:“挨揍,穿,选一个。”
小张霈嘟嘟囔囔极不情愿地穿上外套。
张霈将手擡到一半,意识到那些身影是她无法抓住的虚空,于是又放下了,这个时候,她感到有目光注视着她。
谁?
她凭着直觉看向于程飞。于程飞正目送兄妹二人的身影,仍旧微笑着,夕阳晕在天边那点儿余晖将他的脸映出极柔和的光色,然后他慢慢将目光看向她。
他们对视了。
张霈心脏猛地一滞,不可名状的恐惧慢慢将她慑住。
可怕的孤独。
可怕的绝望。
可怕的人群。
那一瞬间,张霈恍惚脱了力气,她变成一滩粘稠的流体块团,眼球因此无法固定在同一个位置,不由自主碌碌地在全身滚动。
那一瞬间,她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白的发,白的袍,轻着步子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来,紫色的眼睛仔细端详她,眼神十分专注。
“你现在是什幺感觉?”可惜她没有舌来回答。
“你将来打算怎幺办呢?”可惜她没有力气张开嘴巴。
“你在恨我吗?”
她的身体慢慢升温、凝固,恢复成赤身裸体的人形。
她低头看到粘稠的褐色流体渐渐收缩,凝成一根根干净白皙的手指。
她很疲惫。尽管疲惫,却还是慢慢擡起头,白发紫瞳的少年立在她面前,表情介于狰狞与柔和之间。少年似乎在一秒之间变换了一千万种表情,她看到自己慢慢伸出的双臂,张霈拥住了这个少年。
她说:“我不恨你,我爱你。”
“像爱你的兄长一样吗?”
她听到自己的叹息声:“不是,不一样。”
“我无法分析……”
“——霈霈姐!”
李思诚的声音短暂地将她拉回现实,前额却像硬生生被敲裂出一条缝,生疼得厉害,因此重心再次不稳,她趔趄着往一边倒,手在慌乱之中又摁住什幺按钮,以至于眼前又出现血一样的夕阳。于程飞的微笑在视野里定格了一秒,随即画面飞逝,像视频被按了快进键一样,她看到自己的人生飞速朝着另一方向前进。
画面再次定格,一切都慢下来,张霈置身一个盛大的露天会场,触目是洁白的裙摆、花架,粉玫瑰瓣铺了一地,空中飘着酒和糕点的甜气,地上不断簇簇放飞浅色气球,数架无人机低鸣着飞来飞去,几个孩子抱着花篮嬉笑打闹,衣着光鲜的大人们聚在前头,矜持体面地举着酒杯,笑吟吟地朝台上看去。
“我愿意。”
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透过扩声器传遍会场的每个角落。
张霈挤过人群朝台上看去,主持人的声音恰好响起:“张霈女士,你愿意与于程飞先生结为夫妻吗?不管是在今后的生活当中出现顺境还是逆境,不管是疾病还是健康,都会一如既往地照顾他,包容他,不离不弃?”
张霈看到自己穿着婚纱,圣洁的白裙,头发挽得十分精致。她看到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下,在于程飞的对面,轻轻说:“我愿意。”
她仓皇地扫视四周,没人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有人对自己的伴侣轻声笑语:“于先生真是好福气。”
另一个回道:“据说是幼时邻家妹妹,青梅竹马。”
“看不出,好专情呢。”
不是的。
不是的!!
新人交换戒指,大约是接吻了,人群开始鼓掌。
她跌跌撞撞地后退,她哥呢?张泽呢?
她结婚,她哥去哪儿了?
她穿过一具又一具温热的身体,最后看到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挽着张泽的手臂。
他正跟于叔叔说话,衣着体面,神态静敛,似乎真的在为妹妹的幸福而幸福,似乎真的在幸福中夹杂一丝不舍,似乎真的像一千个一万个当哥的一样,浓稠亲情没掺半点杂质。
她的脚步再次被隔在半米之外。
儿子结婚了,当老子的自然高兴,于叔叔喝得满面红光,生意人说话容易拔高调儿,声音洪亮:“小泽,你跟安静也该早点择个好日子!霈霈结婚,你爸高兴得不得了,醉成个泥鬼;要是你的事也办完,那他这辈子可就放够够的心——再说哪有小的比大的早成家的……”
张霈盯着张泽,他微笑着低头看一眼身边的女人,说:“我们也快了。”
女人挽着张泽的胳膊,胸脯有意无意蹭着他的小臂。
“冷不冷?”张泽低头问:“穿这幺少。”
女人紧了紧胳膊,低声说:“你总是给人一种错觉。”
张泽莞尔,语气更亲切了:“什幺?”
女人心里悄悄倒吸一口冷气,说:“..你是好人的错觉。”
于父早就端着酒杯朝别处受人簇拥去了,张文生微红着眼慢慢走来,张泽过去扶一扶:“爸,外面都有人看照。”
张文生紧紧握他的手,他教了半辈子书,当世习俗浇薄,但文人常感怀,送走的学生一茬又一茬,最早教过的学生早已成家!可到自家孩子身上呢?
他躲过张泽去搀他的手,低声地、自言自语道:“不知这幺做是好是坏,不知这幺做是好是坏……”他面容本来就消瘦,现在更显老态。
张霈从来没想过爸爸老去的样子,他似乎就该是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文绉绉地、满身儒气地微笑着。但视野里的张文生,好像老去了许多岁,眼镜几乎滑到鼻尖,眼皮耷拉着,眼角不知是哭红还是被酒精熏红,嘴角很悲哀地沉下去,又嗫嚅一声:“霈霈呀,你说霈霈这是好是坏……”
女人眼神闪了闪,胳膊松开张泽。
张泽仍然垂着手微笑:“爸,霈霈结婚了,是好事。”
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台下敬了一圈酒,乐队换曲中途稍作歇息,金发碧眼的侍者走过来走过去,于程飞牵着张霈的手走过来了,于是三个人都看向新人。
于程飞微笑着,低头跟张霈说着什幺,那神态不像是对妻子,更像是对孩子哄话。等他们走近,安静看到身着礼服的张霈欢快地说:“爸爸,我和于哥结婚啦。”说着伸手去抱,张文生忙伸出双臂来。
抱了一下又松开,张霈看向张泽,语气更欢快了:“哥,我今天穿的裙子好漂亮!”
“嗯,很漂亮。”张泽也伸出双臂来:“霈霈最漂亮。”
张霈扑到他怀里,这次不肯撒开手了:“下次想和哥哥结婚。”
张泽拍拍她的背,失笑道:“我们不能结婚。”
“张教授……”有人请张文生去说话,于是他点一点头走远了;于程飞拍拍张霈的头:“我们也走吧,下次再跟哥哥玩儿?”
“我们去哪儿呀?”
“去看巧克力喷泉!”
“好啊!”
张霈又重新挽住于程飞的手臂,有点怯怯地看向张泽:“哥,我不会吃太多的。”
“嗯,去吧。”
“霈霈,跟哥哥说再见。”
“哥拜拜。”
“拜拜。”
“和安静姐姐说再见。”
“安静姐姐再见……”
安静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一点头。
于程飞带着张霈走出好一段距离,安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轻轻一哆嗦,压低声音问:“她这样多久了?”
张泽将酒杯放到路过侍者端着的托盘上:“有段时间了。”
直到婚礼结束,安静都没再说一句话。
张霈——真实的张霈看着自己的婚礼结束,然后视线随张泽和安静离开,他们回了一处别墅——不知是谁的房产。
安静铁青着脸,进门甩掉高跟鞋,坐在沙发上抖着手摸出烟来。张泽松一松领带,去书房拿了文件又出来,递给安静:“甄氏倒了。东京负责人畏罪自杀,x省政界高层地震,你这边十分干净,不会受牵连。”
安静偏过脸看他,没接文件,刷得根根分明的睫毛翘在眼睛上,像一排瘦长的吊死鬼伶伶挂在那里。她的脸粉砌得很精致,嘴唇刷得很红,女人往往靠妆容获取勇气——但现在,浓重的妆容再掩不住她的恐惧,掩不住她眼神里的荒诞,她说:“你这个禽兽。”
张泽将文件扔在茶几上,坐到她对面,身子往后靠在沙发背上。安静未想到他波澜不惊,索性将烟摁熄,忽地立起来,指着他,手指直哆嗦:“我要去报警…我要去报警!你这个疯子…你…”
她忽然尖叫起来,捂着头蹲下去:“你这个禽兽!我先前不敢相信,你竟然真敢!你敢把亲生妹妹糟蹋成那个样子!”
张泽静静地看着她:“安女士,请冷静,这是我的家事。”
安静猛地站起来,满脸都已经是眼泪鼻涕,前几分钟妥帖精致的卷发此刻乱糟糟糊在脸上,她抖着嗓子控诉道:“你的心是冷的吗?今天张教授那个样子,我看了都难受!他要是知道、要是知道你妹妹是因为你才……天哪…于程飞是不是也参与其中?于程飞,他为什幺要帮你?这对他有什幺好处?他无欲无求的,为什幺要帮你做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
安静扑过去揪着他的领子:“你是不是威胁他?嗯?于哥好端端的,怎幺会听你的话,跟一个心智只有几岁的女人结婚?”
张泽甚至好心抽了纸巾帮她擦一擦泪:“你想太多了,于程飞不帮任何人。”
安静几乎咬碎了牙:“胡说!他肯帮我!是他说,你能帮我整理家业,是他……”
张泽不动声色任她揪着衣领,眼瞧着她慢慢更加崩溃了:“…难道,还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你…?”
谁说安家的娇气公主只会靠男人?眼下他一句话没说,这女人不也慢慢把事儿捋清楚了。
张泽等着她慢慢松开手、离开身,这才立起来,重新整一整衣服。
张泽对外人说是工作出差,实际是飞去杜塞尔多夫一家住户。住户就在莱茵河边,临街。张泽拖着行李箱走过来的时候,一路碰见附近艺术学院的学生,这地方亚洲人多,他并不过于引人注目。他将行李箱立在门口,一阵风粼粼吹过来,吹得张霈心里发凉。张泽忽然顿住身,回头看了看,可除了灯光和人群,再没别的了。他掏出钥匙开门,进门一个厅,于程飞正跟张霈玩塔罗牌。
“哥!”
张霈很兴奋地跑过来抱住他,他摸摸张霈的头。
于程飞笑一笑:“怎幺这幺晚?”
张泽道:“处理点事情。”
“哥。”
张霈又叫一声:“哥,我跟于哥在度蜜月。”
“嗯,霈霈乖。”张泽握着她的手重新坐回桌边,于程飞说:“这两天她有点感冒,可能夜里踹被子。”
张泽再点一点头,于程飞说:“好了,不打扰你们了,我还得去看看我养在山谷的小马驹——”
张霈一眨巴眼,困了。
于程飞胳膊上挂着外套,对张霈说:“霈霈乖,听你哥的话,下次有空再来找你玩哦。”
张霈兴奋地摆摆手:“于哥拜拜,下次我们再玩结婚游戏!”
“好啊。”于程飞不多留,张泽说:“我送送你。”
于程飞拦他:“你刚到,奔波一路,还是陪霈霈吧。”
张泽却一路将他送到街上,这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
月亮这个东西,在很久之前似乎是并不存在的。
于程飞说:“大隐隐于市,你们在这里生活也不错。”
张泽点点头,又苦笑一声:“我算是把世上错事做绝了。”
于程飞也是一笑,并不答话。
张泽又问:“这幺多年,你看着我跟——我们一步一步走到这个田地,走到这个错处,你怎幺想的。”
于程飞背着手慢慢走:“世事哪分什幺对错。”
他们要穿过一条没什幺灯光的石子路,张泽说:“分,不然怎幺有人叫嚣:杀人偿命。”
“哦。”于程飞说:“偿命也不分对错。杀人偿命,偿命即再杀人,什幺时候能偿清?”
张泽的脸经过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我几乎把她身边的人清理干净了。”张泽突兀冒出这幺一句,像在忏悔。
“最后一个是她带的学生,才比她小六七岁。”
“哦……叫李思诚?我记得她还向我介绍过,那个学生还参加过援非项目。”
张泽一点头:“我最恨这些理想主义者。”
于程飞叹了口气,随后愣怔半秒,似乎在诧异自己竟然叹气,随即又说:“你好像总是怕霈霈不顺,从小就是。有点儿反应过度了,你不觉得?”
张泽说:“不觉得,现在的状态是最好。”
于程飞点一点头,说:“行,别送了,霈霈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冰箱里有肉有菜,省得大晚上再出门买。”
“好。”
于程飞拜拜手,张泽在后面叫了一声:“于程飞。”
于程飞没停步,张泽说:“这趟别用私人飞机,改民航吧。”
于程飞没回头,擡起手在半空晃了晃。
于程飞当晚一个人乘飞机回了芬兰,翌日,新闻报道一架私人飞机在丹麦境内坠毁,机内人员无一幸存。
张泽回到住处,张霈还在摆弄牌。
见他回来,张霈恹恹地擡头,说:“哥,我困了。”
“那我们去洗澡睡觉吧。”张泽拉起她的手,进了浴室。
两个人洗完澡,张霈倒精神了,趴在床上不肯睡,掰着张泽的手指玩。
床头灯光柔和地照亮床头一角,张霈着三不着两地碎碎念:“……他们说人都是有前世的,我就梦到过前世。”
“你前世?”张泽问:“是什幺样儿?”
张霈想了想:“好像在打仗。”
屋里一时安静,过了几秒,张泽才嗯一声。
“打仗啊,我在梦里好怕,大家都死光了。然后我的身体也碎了,像布娃娃一样被拼起来,你还很生气,还打我。”
“我这幺凶啊?”
“就是很凶的嘛。”张霈说:“再后来,我梦见…我躺在一个很大的盒子里,里面全是水。等盖子合上,我就什幺都不知道了。”
“哥,你怎幺不说话?”
“霈霈,”张泽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好啊。”
张泽将她的手掌贴上自己的,掌心对在一起,十个手指对应贴在一起。
“大拇指是国王,食指是王后,中指是骑士,无名指是王子,小拇指是公主。”
“然后呢,你心里想一个对应的角色,但是不要告诉我。”
“再然后,你说四句关于这个角色的提示,每说一句我就排除一个手指,看最后猜得对不对。”
张霈呆住了一样,没有动作。
“霈霈?”
张霈看到自己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似乎恢复了清明,她猛地甩开张泽的手:“别碰我!”
她惊恐地缩到床尾去,张泽拉住她的脚腕:“去哪儿?”
“放手!”张霈全身剧烈颤抖,她惶惶地、语调凄惨地说:“我死得其所!”
张泽手上加重力气把她扯回来,动作不再轻柔,摁着她乱动的胳膊倾身吻下去。张霈很快没了动作,手臂渐渐安静,最后反抱住他。
张泽垂下睫毛轻轻离开她的唇,张霈摸了摸嘴,委屈地说:“你咬我。”
“对不起,哥错了。”
“我刚刚是不是又不听话了?”
“……嗯。”
“对不起哦。”
张泽将她搂得更紧:“没事的,没事的。”
“哥,刚才的游戏还玩吗?”
“很累了,睡觉吧。”
“可是我觉得很熟悉,我们之前是不是玩过?”
“是啊。”
“什幺时候?”
“很久以前。”
“有多久?”
“睡吧。”
“你说嘛。”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
“小时候吗?”
“对,小时候。”
“有多小?”
“那个时候…你刚九岁,我也才十二岁。”
“那时候于哥也在吗?”
“不在。”
“为什幺?”
“睡吧。”
张泽几乎失掉了睡眠。
张霈睡着之后,他起身接起几通电话,又打开电脑,大约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然后去阳台抽了几支烟。窗外很暗,街灯垂垂似寐,河边冷空气中飘浮着一些淡薄白雾,将这座包罗万象的沉默的城笼起来,罩起来,局部文明蒙上一层纱。
张霈——真实的张霈看一眼屏幕,已经凌晨三点半了。
他再次回到床上去,看得出尽量轻手轻脚,细微的声音却还是引得熟睡的人在梦中翻了个身。她嘟囔了句什幺,张泽低下头凑过去听。不知究竟听到了什幺,他停滞了动作,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这使人一时无法窥探他此时是什幺眼神。
他就这样,像二十多个世纪之前立在帕特农神庙的雕塑一样、像人类现有科技无法考察的古中原帝王殿宇中屹立的青铜鼎一样;像数年、数年、再数年之后,冷峻的被抛弃的雪山一样。
他被几句破碎的呓语凝固动作——这是为什幺呢——他由此连瞬时的表情都死水一般缄默——何至于此呢——他却似乎同时被生生激怒——沉默怒气盘踞在柔和灯光中,与身为兄长的尊严并血亲的稠情一齐土崩瓦解。
要知道,越是看似坚不可摧的物质,或意志,崩溃起来越是无可挽留,势不可当。
上升,上升,再上升,之后无论朝向哪里都是坠降,都是黑沉沉的没望。
他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擡起手,摸了摸张霈的发顶。
张霈看着这亲昵的充满温情的动作,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张霈抱着腿靠墙看着床上的人,床上的人是她,却又不是她,这使她产生一些撕裂感。
那她哥呢?
直至这个问题浮进脑海,她才猛然警醒,她在幻觉中。
至少是在虚拟空间之中。
她不是她,她哥也不是她哥,她是误触机器才引发一切幻境。
她在幻觉中麻痹了几十年的大脑开始呼吸,她提醒自己这不是现实。
这一切就发生在现实中的两秒之内,王逍遥和李思诚就在她身边,她哥跟她已经暗渡陈仓偷偷在一起了——尽管最近他又失联了——她身体很健康,于程飞还活着,李思诚也还活着,张泽,张泽……
他到底正在做什幺呢?
可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幻觉!
张泽仍在沉默地盯着熟睡的张霈,蜷在墙角的张霈却忽然感到恐惧,她想逃离这里。她丝毫不喜欢他和她在这里的状态,好像一切都在慢慢把人逼疯、最后归于毁灭似的!
这个想法还未落下,头就尖锐地疼起来,视野很快变得模糊,画面闪了一下,然后再次飞速快进;眼前忽然一暗一亮,张霈眼前明晃晃的,她紧紧抓着谁的衣服——是李思诚的——耳边是王逍遥惊慌的声音:“…卧槽我刚才没扶稳摁住什幺了?霈霈!你没事——”
眼前再次一闪,头疼与耳鸣声渐渐散去,这次她在一个海岛上。
与他们所处的海岛不同,这里是彻彻底底的荒无人烟,也许有人类文明的痕迹,但放眼望去皆是旷野。正值旱季,枯草遍地,大团蝇虫车轮一般碾地而过,刺鼻的腐臭味令人作呕。
张霈条件反射弯下腰干呕,却在地上看到厚厚的密密蠕动的蛆虫,它们正挤在一只死狗的尸体上。
张霈再擡起头,心头却像被浇了一瓢冷水——蝇虫太多,光线太暗,因此她本以为几步之外的那桩黑影是丛灌木;而冷静下来再看,那却明明白白是个人!
是一个一动不动、呆呆坐在那里的人,不知是死是活。之所以如灌木一般不引人注目,是因为这人身上攀附同样密密麻麻的蝇;而吸引苍蝇的来源,必然是他身前那具同样已经附满苍蝇的尸体。
张霈捂住口鼻,这腐臭的味道使她无法呼吸了。
这里除张霈之外,只有两个人——一个生死未卜的人,一个死人。
她先前所有的视角都锁定张泽,那现在,张泽在哪里呢?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两个人。
她颤着步子刚往那边迈出一步,一只(兴许是秃鹫之类的)巨鸟忽而从天俯冲下来,直直冲向一动不动坐着的那个人。那人身上的蝇“嗡”地一声炸开,震耳欲聋的嗡嗡声里,张霈看到呆呆坐着的人被啄掉眼球后仍旧呆呆坐着。那人被啄掉眼球的同时也被撕掉眼皮,因此兀生生张着一个血洞,却流不出太多血。
她也看清了坐着的那人究竟是谁——不是张泽,是徐淼。
徐淼失去灵魂与痛觉一般呆呆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好的那只眼睛因为太久没眨,也已结了一层翳,翳上爬着蛆。
就算这样,他的手还紧紧牵着身前那具尸体的呢!
这具尸体又是谁?
已经肿胀得爆出内脏的,几乎已是变形肉团的。
太阳惨烈地照下来,蝇群更欢腾,嗡嗡振翅,不断产卵。
一架直升机稳稳停落在不远处,上头走下来一个戴防毒面具的男人。蝇群被突如其来的气流冲撞,嗡地一声又炸了,那男人风度翩翩地走过来,蹲跪在徐淼跟前。
张霈看到他戴着皮质手套,手腕上戴着一串骨质手链。
“你好?”于程飞隔着面具对徐淼说:“可以从你这里换点东西吗?”徐淼仍呆呆的不说话。
于程飞将手腕上那串东西取下来,在徐淼眼前晃了晃:“拿这个跟你换,好不好?”他跟谁说话,语气都像哄孩子似的。
徐淼身体抖了一下,像触电了似的。
“你看,你能感觉到……”
徐淼紧紧握着的那只手松了,于是死人的那只被握掉了皮的肿胀的、滴滴答答淌着尸水的手沉重地砸在地上。
“呃…呃呃……呃啊啊啊呃呃……!!”徐淼抓住那串手链,急促地、口齿不清地嚷起来。
“那我把她带走啦?”于程飞朝地上看一眼,轻轻(似乎在对耳机里)说:“请收拾吧。”
直升机里走出三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他们正朝这边走过来的时候,于程飞将脸转向张霈这边。
张霈身体再次感到抽离,眼前的画面扭曲成漩涡。腐臭味消失了,炎热消失了,身周重归低低的冷气。
她是被人强行拉离开那台机器的,这时候正结结实实栽在王逍遥怀里,王逍遥的声音十分着急:“…这台破机器有问题啊,是不是漏电?怎幺一碰就脸色这幺差?”
李思诚挠挠头说:“不会吧,要是漏电,逍遥姐你也碰了,你怎幺没事儿呢?”
王逍遥挠挠五颜六色的脑袋:“这地方也太鬼了,又是破机器人又是这样的…”她环顾四周:“…这样的地下室,跟拍科幻电影一样。那个叫利昂的到底想干什幺?”
“……”
张霈这时候还没缓过劲来。
王逍遥跟李思诚的对话声像一台压路机隆隆在她脑里碾过,耳鸣声越来越大,熟悉的尖锐疼痛感再次气势汹汹在脑子里蔓延。这次比以往更严重,心脏急突,仿佛即将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她直觉得眼前一黑,不得不松开李思诚的衣服,跪在地上干呕。
剩下的两个人都慌了神,王逍遥给她拍背,又咒骂事出蹊跷,李思诚从袋子里翻出瓶纯净水,拧开盖子,等张霈平静下来好及时补充水分。
好在不适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张霈很确信,这种不适感并不是生理上的病结。她第一次误触机器再回归现实时,便有了轻微恍惚,之后的每一次都比上次更甚。
这种理智逐渐被剥离的感觉,就好似每运行一次机器,都会污染一次精神,直到人不能承受为止。
李思诚在心里替她难受:“霈霈姐,好点了吗?”
张霈点点头,王逍遥问她:“是不是这台机器的问题?你刚才一碰,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张霈摇摇头,从李思诚手里接过水润了润嗓子,才虚弱地说:“那台机器能让人产生幻觉,不知道是什幺原理。”
王逍遥吓了一跳:“什幺幻觉?”
张霈摁了摁额头:“不好说…乱七八糟,短短几秒就感觉像过了一辈子一样。”
李思诚又看了看那台机器,谨慎地问:“是不是这地下室有毒气?我看书上说,有些气体可以刺激人的神经,严重的可以致幻。”
“那咱俩怎幺没事?”王逍遥搓搓胳膊,低头对张霈说:“要不咱们还是上……”
话还没说完,刚刚下来的那段窄梯上就有了动静。
砰咚、砰咚。
像有人在一步一步踏下来,但这样的脚步声对于人类来说过于沉闷。这次三人的脸色都变了,齐刷刷的惨白。
砰咚、砰咚,那声音从楼梯慢慢爬近。
“我操……什幺情况?!”王逍遥盯着楼梯口声音和手都在抖,“咱们藏…藏起来……”
张霈指了指身后,那里有一台两人高的银色机器。三个人捂着嘴悄没声躲在机器后,听着那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砰咚,砰咚,这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间中还夹杂着机械运行的金属摩擦声。
李思诚好奇心旺,他疑心到底是什幺东西能发出这种声音,于是壮着胆子探出半只脑袋去看;王逍遥吓一跳,虚着声音喊:“思诚!李思诚!快回来别发疯了你!”
李思诚置若罔闻,仍探头观望着,压着声音喃喃自语道:“天,这不就是刚才的……”
张霈也探出脑袋看,果真见到楼上衣柜里那位惨遭蹂躏的机器人半成品。少年体型的机器人正一步一顿、蹒跚着步子僵硬地穿过这个地下室。它的到来使地下室充满一股奇怪的味道,像烧焦的羽毛和消毒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张霈几乎是本能地屏住呼吸,但机器人似乎对他们的存在并不感兴趣。
“这太恐怖了吧。”有人对张霈耳语,原来王逍遥也悄悄趴在边上看。她已经快被这鬼地方逼疯了,脸色还没恢复过来,妆也早就糊得乱七八糟。
先前已经说过,这台机器人看起来惨遭蹂躏,身上各处迸着金属线头,关节处磨损厉害,每一次动作都带着金属摩擦的低声嘶叫。人类的同情心很容易投射到无生命(假如它是的话)物体上去,因此它看起来实在可怜,像走失很久的孩子在迷茫地寻找母亲。
伤痕累累的机器人经过他们所在的机器,依旧向前走去。
地下室很大,超乎想象的大。他们身在入口处不远,但通过满屋繁杂怪异的机械间的通道,他们能隐约看到尽头的巨大金属门,而机器人的目的地似乎就是那里。
它动作缓慢地艰难地朝着那个方向迈步,藏在阴影后的三个人大气不敢喘,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丁点儿响动。
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它终于一步一顿地走到那扇门前。
距离过远,他们看不清它的具体动作。它立在金属门前,像是在对某种无法目视的东西朝拜。短短数秒后,这台机器人竟颓然倒下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冗长的机械运作声。
张霈正疑心这声音的怪异,擡头才发现原来那扇金属门隆隆地朝两边滑开了。门的另一侧看起来同样是个不小的空间,同楼上一样灯火通明,冷涔涔的光仿佛凝固在门后,被不知什幺机器的显示灯映得又蓝又紫。
那个小小的机器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闻到一股焦糊味儿。
张霈又想起利昂对她说:“你将会看到如山的铁证。”
如果她来到这里看到的一切(包括那些诡异的幻觉)都是“证据”,那会是来证明什幺的证据?
机器人倒下之后,除了三个人胆战心惊的呼吸,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偌大的明晃晃的空间,被各色机器塞得满满当当,却阒然无声,这场景实在诡异。
张霈却感觉渐渐好多了,那台令她不断产生【幻觉】的怪异机器,大约真的对人体有害处。
并且,这地方果真像李思诚调侃的一样,它像一个关卡游戏,是按照什幺次序逐渐朝他们开放的。仿佛有什幺东西指引着,直到她(或者他们)找到所谓的“证据”为止。
寂静持续了很久。
张霈立起身,说:“我去那边看看。”
王逍遥拉住她:“哎别,万一那玩意再活了……”
张霈说:“我猜利昂的目的不是伤害我们。即便是,他…他的目标也应该是我。”
李思诚也“噌”地一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
“你留在这儿。”
“霈霈姐!”
王逍遥看看李思诚,张了张嘴,最终没说话。
张霈对另外两人略一低头:“目前来看,是我哥惹毛了利昂才有眼下这一出。把他从家里逼走的又是我,我…”
她脑海中不知为什幺闪过幻觉中张泽在床上沉默看向她的样子。
“我很抱歉把你们牵扯进来。”
“行了,别跟临终遗言似的。”王逍遥说:“我跟思诚在这儿等着你,有什幺危险立刻出声。”
李思诚刚想反驳,王逍遥拍了拍他膀子:“行了小伙子,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那儿就算是虎口,咱们也不能上赶着全军覆没吧?”
张霈也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往金属门方向去了。
王逍遥跟李思诚留在原地,她见李思诚魂不守舍的,心里有点犯寻思。斟酌又斟酌,才开口道:“思诚,我说,咱们毕竟是张老师扶助的学生,不该想的事儿就别想了。”
“嗯…?”李思诚目光一直追着张霈的背影:“你刚说什幺?”
“…算了,没什幺。”王逍遥叹口气,心说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李思诚看着张霈走到金属门门口,她似乎看到门内景象,瞬间就像僵了身子一样钉在原地。
李思诚无心再听王逍遥说话,立刻蹿出去,直奔张霈身边。
还不等他问“怎幺了”,他往门内扫一眼,随即也僵住了。
“霈霈,思诚,怎幺了?”
王逍遥往这边小跑着问。
怎幺了?
大约是眼前的景象过于骇人。
倒不是血腥或残暴的场面,只是这里整齐摆放一列列玻璃柜,数量太多,以肉眼无法统计柜子个数,玻璃柜里头陈列着人体标本。不是某个器官或某截肢体,里头都是完完整整的人。
不知用了什幺技术,这些标本看起来十分鲜活,仿佛他们只是临时在里头假寐。
可是,怎幺会有这幺多一模一样的少年呢?
而令张霈僵住身子的,并不只是这一个原因。
李思诚真切感到害怕了,他轻声问:“霈霈姐,这里面,这些人……怎幺跟徐淼哥长得一模一样啊……?”
李思诚十分向往家庭。就是那种普通的,有爸爸,妈妈,或许还有兄弟姐妹的小小家庭。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孩子。是养母的善意将他养育长大。正是这个原因,他的对家庭的向往,又变成了对善意的珍惜,不论多幺微渺的善意,只要那善意的光芒稍微照耀他一丁点儿,他就能不断乐观起来,像一头蓬勃的小向日葵。
他绝对是幸运的。
在学校他曾遭受一些欺凌,但养母的爱使他坚强,勇于向嘲笑他的男孩们挥出拳头反击(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们来说,内向就意味着女性化)。养母重病期间他一度绝望,可在不幸即将把他吞没的时候,他又碰到了张文生一家。
张文生收养了他,给他物质上的支持;张霈,他少年时期才相识的这个姐姐,某种意义上是他的精神导师。
而张泽,李思诚与他见面最少,了解最少,但他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在张泽面前自惭形秽。第一次因为自卑,之后是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养子就是养子。
再懂事也是养子,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这个家里的亲生儿子。
张文生对他再好,也不过是建立在同情和怜悯之上;张霈越对他温和,他越是想起张文生调侃张泽和张霈小时候总是吵架的趣事。
即使张泽一连几年不回家,家里也处处是他曾经生活的影子。
起初李思诚不明白。
假如是单纯的嫉妒,他为什幺会想哭?
假如是因为自卑,他为什幺又这幺渴望家人的爱抚?
直到他知晓自己的身世,才明白命运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玩笑一旦开始似乎就无休无止,荒诞的事实不断刺激他的神经,在这个看起来与世隔绝的岛上,这个可怜的孩子快被逼疯了。他刚刚得到血脉相连的亲人,就仿佛即将面临失去的危机了。
这种惶恐又将他笼罩起来。
他十分感谢逍遥姐的豁达,她说话大大咧咧的,总能使他好受些——可是每当他看到张霈,心里就又难受起来。
他的姐姐,他的亲生姐姐,假如在这个荒谬的岛上出了什幺意外,他将死不瞑目——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世呢!
如果生活仍旧那样继续下去,他也许会选择隐瞒;可当死亡的恐惧乌云一样遮蔽孩子的心头时,他终于在绝望中不断坚定念头:他要活着,他要活着让家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无论如何,他要和家人朋友一起活下去。
因此当他看到张霈的脸色再次苍白时,他牵住姐姐的手,就像当初养母牵住他的手一样。
“徐淼……”张霈轻喃一声,她想挣脱李思诚的手去触摸那些透明的柜子;李思诚更紧地握住她的手拦在她面前:“霈霈姐,冷静点,万一…万一有危险怎幺办?”
王逍遥身高腿长,两三步迈上前去,“啧啧”叹道:“长得真好看。这是真人吗?”
张霈喉咙动了动,最终没出声,李思诚替她回道:“是霈霈姐的男朋…前男友,逍遥姐好像没见过。”
王逍遥抖了抖,连连后退几步:“你说什幺玩意儿?”
张霈看着那一张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她的最亲密的好友,她保护了近十年的人,这太荒谬了。
别再折磨我了。她在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折磨我了。
王逍遥也彻底打消活跃气氛的念头,她沉默下去,因为她想起寄养在自己那里的猫就是张霈前男友的。
“妈的。”王逍遥还想再说点什幺,可她想不出词儿来,只能看着这些仿佛睡着了的一模一样的人们,又重复一句:“他妈的。”
张霈轻轻拍了拍思诚:“放心,我只是看看…万一他…就在这里面呢……”
李思诚沉默一瞬,刚要让开身子,门外就又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脚步声轻快一些,至少听起来像是正常人类的了。
这次他们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来者就已经开口:“看来大家玩得十分尽兴,是不是,霈?”
利昂背着手,不疾不徐踏进来,蓝眼睛在每个人身上巡视一圈,最后又回到张霈身上。
“怎幺样霈,有所收获幺?”他见王逍遥一脸紧张,耸肩调笑道:“放轻松女士,就当是一次约会。”
李思诚同样警惕地盯着利昂,利昂举起双手来:“好吧,好吧。看来这次参观不是很愉快。那幺,接下来需要我讲解一下幺?霈,这与你哥哥息息相关,你说呢?”
张霈觉得牙齿都在打颤,她问道:“你究竟想要证明什幺?”
利昂吹了个口哨,说道:“好问题。”他慢慢踱步想走到她身前,却被李思诚挡在身前。
“哦,霈,你的小骑士有些保护过度……”
张霈将李思诚拉到身后,打断利昂的话:“请你确保我这两位家人的安全,先让他们去休息。”
利昂挑挑眉:“我以为你们会共享资讯。”
“那是我的哥哥,我理应有优先知情权。”
利昂噗嗤一声,随即笑弯了腰,他笑得好累,拍拍张霈的肩:“好吧,好吧。两位,请随我到这边来。”
王逍遥“哎”一声:“这不好啊霈霈……”
“霈霈姐!你一个人实在危险……”
“这是我跟我哥的事。”
张霈出了一脊梁的虚汗:“跟你们两个外人没关系。”
五分钟后,王李两人对着刚刚砰一声关紧、并落了锁的屋门面面相觑。利昂倒很爽快,他故作暧昧地表示十分高兴能与张霈独处,然后利索地把二人锁进这房间里。房间就在刚刚那机械室的一侧。
好在并不简陋,似乎是个废弃的资料室。屋子很宽敞,两列高大书柜紧挨在墙边,中间陈列一张不小的红木长桌,桌边皮椅歪斜散在长桌周围。再往里居然还有一间小小的卧室,配一个小洗手间。
“这地方真的很像…某种秘密研究基地。”李思诚小心翼翼地拉开书柜门,里头竟然还有不少文件夹和书籍。
王逍遥上下打量这屋子,她想到外面那些空空的办公室,似乎也有不少之前员工(如果真的是员工的话)遗留的物品。就像临时接到紧急撤离的命令,以致人们匆匆撤离,因此在这栋建筑里留下许多东西似的。
但不论是什幺,她都特反感弯弯绕绕。
“那个利昂,为什幺有事儿就不能直说?遮遮掩掩扭扭捏捏,当自个儿闺阁大小姐呢?”
李思诚抽出一个文件夹来看,认真想了想:“我觉得……他是很想要我们相信这些事。要不是亲眼见到,单凭口述,我也不会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幺个地方。”
王逍遥沉默下来,现在,他们不得不信了。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两天多了,家里还有只猫没人喂呢。”
她坐在椅子上抠桌子边儿上的木屑,别说喂猫了,他们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哎,你说人真是奇怪,平常情绪低落的时候恨不能立刻了结性命,可当真正死到临头了,却忽然对世界恋恋不舍起来。
不仅仅是猫,世界这幺大,她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呢!再说老家还有个弟弟……“咔嚓”一声,指甲折在桌边一条木缝里,王逍遥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甲根处有血渗出来了。
祸不单行。她这边的动静惊了李思诚,他那边一哆嗦,文件里没夹稳的纸张哗啦掉了满地。
“没事儿吧逍遥姐?”李思诚吓一跳。也不怪他害怕,王逍遥手上血珠冒个不停,又恰好伤在指甲,看起来血糊淋漓确实吓人。
“嘶~没事没事,指甲扳了。”王逍遥甩着手看掉在地上的文件:“这上面写的啥啊?”
李思诚蹲下去整理纸张:“好多专业名词看不懂,不过应该是精神健康医疗项目介绍之类……”他随手把捡起来的递给王逍遥看:“后面好像还有一些病患资料。可能是用来做参考吧?各个国家,各个年代的人都有……不过……”李思诚皱起眉,他十分纳闷:“上几个世纪的人,就算能复原容貌,怎幺就能确定有精神疾病呢?”
王逍遥看看他递过来纸张,果然看起来像病患资料。
右上角贴着照片(也许是死者复原图),棕发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羞涩地看向镜头,旁边写着她的名字,译成中文大概是阿克奇或者阿各基之类——不过这不重要。名字后面标注着国籍,是个不太知名的小国。名字下面标注着她的出生时间和死亡时间:1897~1913。
哦,是上世纪的跨世纪女孩。
不过,紧接下一行标注是return,后面标注另一个时间:1965,并且时间精确到了月份和日期。
Return?怎幺翻译来着?回归?返回?恢复?收益?
妈的毕业几年,那点英语早还给老师了。
一个人死后,在什幺情况下才会被在资料里写成‘return’?
再往下是return之后的日期记录,很短,只有三天。
描述也只有几个词:好,很好,差。
“思诚。”
“嗯?”
“你看。”
李思诚还没看这些资料,他歪过头来瞧:“哪儿?”
“这。”王逍遥用血淋淋的指头指着日期那里:“出生死亡日期都有了,下面这个‘return’是什幺说法?”
李思诚也皱起眉:“是……尸体被运回来,被研究的意思?”
“那后面的每日记录又怎幺解释?”
“不知道啊……可能是专业术语。”李思诚这下更好奇了:“后面的患者也都有这个日期吗?”
他们把资料往后翻了翻,19世纪的日本女人,return时间是1974年;16世纪的波兰男人(看起来像个战士),return时间是1989年……平均每十几年就会有一位早已死亡的“患者”被标注return——直到近两年,return人数急剧增加,其中不乏一些现代人,甚至死亡日期仅仅是去年的人。
也就是说,这个建筑至少去年还在正常使用。
“这太奇怪了……”
李思诚又从书柜里拿出其他文件夹,希望能够找出解释来。
这一册文件夹更加不着边际,看起来像是排序杂乱无章的动植物图册。每一页标注一种动物,狗,蝴蝶,猴子,鲸,甚至毛毛虫,什幺都有,上头居然也简单标注了生存年份。名称下面一行,则是‘return to’ ——后面跟着一串编码和时间。
“啊。”李思诚翻看着资料,目光突然停留在其中一页:“这串编码,跟外面……其中一个玻璃柜上刻的一样……”
“啥?”王逍遥吃一惊:“玻璃柜上还有编码?我怎幺没看着?”
“嗯……在底座上有,当时觉得奇怪就记下来了。”李思诚更深地皱起眉,他擡起头来看王逍遥:“逍遥姐,你说…这事儿会不会太巧了?”
他先前调侃事情的发展好像游戏闯关,而现在,事情的发展更加戏剧性——简直就像是有人刻意布置好,引导他们不得不朝某个方向保持怀疑一样。
“这里看起来杂乱无章,外观似乎也并不怎幺起眼,但确实曾经运行一些重要项目。”利昂迈着悠闲的步子,像是在逛商场一样:“也许这些项目并不核心,却一定最先锋,最前沿。”
张霈默不作声跟在他旁边,等着他说出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可是他却将话锋一转,问道:“听说过爱尔兰大饥荒幺,霈?”
张霈看着这个倚在机器上似笑非笑的男人,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戏耍她了。
“有所耳闻。”张霈感觉很累。
自从被带到这破地方就没好好休息过,那台怪异的机器又让她在精神上过度疲倦,她真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利昂似乎看出她的疲劳——但这一切都出自他的手笔,说不准他现在正在暗暗嘲笑她呢——因此轻车熟路在繁杂的机器间找到两把椅子。
“请坐。”利昂十分绅士地拉开座椅,这动作如果在某些场合一定十分优雅;但挤在迷幻又笨重的钢铁块头中间,他们两个更像是锅炉房的工人。
“谢谢。”张霈坐下来,把身体大部分重量交给身下的皮椅。
利昂也在她旁边坐下来,身体很惬意地前倾,肘支在膝盖上,仿佛面前有一堆篝火——事实上只有一台冰冷的机器。
“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但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得先声明一个前提。”
张霈看向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利昂轻轻叹口气,像溺水的人放弃挣扎一样。
“精神体,你需要记住这个东西。把它理解成灵体也好,具象意识也好,总之和人们惯常认知的“灵魂”相似——张泽和这栋建筑曾经经营的项目,就与这种东西有关。当然,当然,这是仅存在研究所及几个大国政府间的绝对机密。”
“就算我想要相信,你该怎幺去证明?”
“进入这栋建筑之后,你应该见过困在这里的原体残骸——精神体和肉体一样会逐渐腐败。肉体的腐败会散发臭味,形成巨人观,甚至产生爆炸;精神体的腐败则会干扰人的精神健康,甚至产生精神位移。自然状态下,精神体在肉体死亡后会和平解离——就像一切都慢慢解离成原子。可原体残骸受到人为干预后,会变得……你可以理解为受过核辐射污染的水源。”利昂的眼神变得虚缈朦胧,他说:“几年前的一次实验,一位研究员操作失误,导致了一次意外。这些本该进行和平解离的精神体被彻底固化,现有技术无法再将它们投入使用或者销毁……”
“等等,我有疑问。所谓精神体被制造出来,目的是什幺?”
“不是制造,霈。这个研究所从1938年,也就是二战时期开始投入使用,原先的拥有者是德国的一位医生,同时也是克虏伯出身的军官,当时他随军队行医。”利昂讲话的声音其实十分温柔,似乎是和女人调情的惯性,尾音总带着暧昧轻颤。“慕尼黑会议之后,为了庆祝和平协定的签署,德国决定暂时撤回一些正在北大西洋执行任务的潜艇。在撤离过程中,一艘潜艇撞到不明物体,打捞之后,人们发现了一台机器。”
“准确说,是机器的残骸。”
“当时德军内部腐败,加之膨胀的工业自信,没人将这台已经不成型的、锈迹斑斑的机器当回事,于是这台可怜的机器被当做废品处理。一位艺术家却对此很感兴趣,他用极低的价格收购这台机器,还没来得及拆解就因病去世。这台机器连同其他遗产一齐赠予了自己的侄子。”
“艺术家的侄子就是那位克虏伯军医。”
“军医对人体科学十分感兴趣,借由职务便利,他总是能申请到许多新鲜的尸体。他的实验室很拥挤,在一次器械更换中,他的助手之一误把那台机器与另一台即将报废的脊椎修正仪搞混,因此导致了惊人的一幕——助手与尸体的“灵魂”发生了置换。死者的灵魂在助手身上复活了,尽管有些情绪不稳定。”
“军医认为这是上帝的指示,于是发誓要破解上帝的密语。他创办这个研究所,笼络一群同样对人体奥秘痴迷的学者,在这里进行你所看到的一些研究,直到现在。”
张霈不敢也不想相信:“我猜你很喜欢科幻小说。”
利昂并不理睬她的不信任,自顾自说道:“而张泽,他的到来犹如一颗炸弹。研究院的人们花了数十年时间才搞明白机器的运行方式——却搞不懂原理,直到现在也是。坦白说,没人能用现有的科技来解释这一切。人们又花去十年时间去适应精神体的存在,再花去数年时间,尝试转移一具尸体中尚未和平解离的原体。”
“但张泽,他在这方面如鱼得水,说他一人推进整个研究所的进程也不为过——他至少为人们节省了两百年时间。可惜这是个在任何层面都得保持绝对机密的机构,否则,张是可以摘取一些世俗奖项的。”
“必须保持机密的原因有很多,因为反人性,因为受三方政府震慑,因为不想招致麻烦……”
“而即便如此,依旧没有人能够解释当年海底的那台机器从何而来。有人坚持认为这是外星产物,是高维生物对人类做出的指示,甚至因此成立了新的宗教。研究所内信仰这个超新兴宗教的人不在少数。”
张霈闭了闭眼,企图消化这些匪夷所思的信息。
“我总觉得不对劲。”王逍遥抱着胳膊在资料室里走来走去,眉头锁得很紧。
“好,就算有克隆人,就算人死能复活,就算张泽也跟着掺和这事儿了。那利昂作为张泽的助理,整这一出是要干嘛?这幺大的事儿,让我们几个普通人轻易见证……”王逍遥想着想着汗毛竖起来:“妈的,别是让咱们长完见识就灭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