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戒坛开。
法显破戒的消息也早在普彻定下罚令之后,就传遍了整个天台寺,众弟子的反应皆都如出一辙的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法显不仅破戒,破的还是教门重戒之一的淫戒。
众弟子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法显为人宽容温厚,佛法洞彻圆融,戒行严谨,定力非凡,还有许多都说烂了的优点,试问这样的人怎会因色欲所惑而破戒。
当然,如他这般清风朗月的人,也不是没有怀春少女心生爱慕,但是法显从不于她们单独见面,即便是会面也时刻保持一定的距离,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众弟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佛门败类嫉妒法显的才德而设计的污蔑,陷害他身遭此劫难。
为这等凭空猜测的虚妄之词,寺里的僧人还吵的不可开交,险些打起来。
也不怪旁人的阴谋论,法显清净圣洁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任何人都不敢,也不会将他和女色联系起来。
一阵鸡飞狗跳的打探消息,戒律院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每一个从戒律院回来的弟子都一脸垂头丧气。
他们得到的答案全是一样的,事实就是如此。
这时又有一个陈年旧事被重新提及,两年前,就有消息传出说法显并非是去无罪崖闭关,而是去受罚,他在无罪崖面壁思过两年还未看透,具体未看透何事却犹不可知。
当时只当茶余饭后的闲谈,听后也就一笑了之,没人真的会信。
如今再想恐怕真有其事了,说不定这次的破戒就和两年前的事情有关。
此时寺内的风向已经有些转变了,毕竟种种事迹表明,破淫戒可能是真的。
当然绝大部分弟子是不相信的,而不管他们是否愿意相信,法显的处罚之日还是到了。
戒坛在戒律院的一片空旷的广场上,下宽上窄顶部是圆形,于普通的祭坛稍有不同,戒坛是由一整块巨石所凿刻而成,建造佛寺时这块墨石就在寺门的位置前。
最初师祖用墨石练金刚掌法,随着掌法的精进墨石越来越薄难堪再用,后被擡到了戒律院用作戒坛,和天台寺一样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行罚的时间快到了,众弟子纷纷前去戒律院,他们也非是去围观看热闹,而是担心法显的处境想要去看看他。
经过几日的冲击他们也想通了,不管法显是否破戒,他仍然是他们最平易近人的师叔。
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尚,神色焦急的往戒律院的方向而去,其中一个走路拖拖拉拉的,想走又望而却步。
另一人拉着他的僧袍衣袖,催促道:“觉远快些走,去的晚就要耽搁了。”
觉远眼眶微红,一脸痛心疾首的说:“我不忍心看见师叔受罚,一定是搞错了,师叔不可能破戒的。”
说完泪都快下来了。
这番话他一路上说了不下五次了,觉静无语的说:“师叔的事是普彻掌院亲自审问的还能有假吗,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了,省的看到心里难受,好几天吃不下饭。”
看法显受罚他心里极是不好过,可要是不去看法显,往后说不定再难见到了,更是难受的不行。
觉远抽了抽鼻子,心一横道:“我要去。”
“去就别磨蹭了。”
觉静拉着他,两人走到戒律院里。
进门之后一眼就看到那个一尘不染的身影。
戒坛高约半丈,宽三丈有余,坚硬的石墨上每一寸都刻满了经文,密密麻麻的佛经蔓延到台阶之下,戒坛正中央是一个大大的卍字符。
法显就跪在卍字上。
这个卍字非人工所刻,而是五百年前师祖练金刚掌落下的深痕,此刻去看仍能感受到一种凌厉的震慑力。
以杀伐之气,慈悲为念,时刻警醒众弟子,严持戒律,坚离五蕴六毒,不堕地狱。
戒坛旁人影幢幢,围满了僧人,众人疑惑又微微惊讶,戒坛只有破杀戒的弟子才会开,法显的罪过不足以严重到开戒坛的地步。
莫不是这其中还有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众人皆都关切忧心的看着跪在戒坛上的人影。
虽是以受罚之身跪立,背脊却挺的笔直,微微低垂着眸子,眉眼间一派默然的平静,那唇边总是噙着的温和笑意却是再也寻不见了。
常慧和常悟第一时间赶到戒律院,挤到人群前去看法显情况,他被关了三天静闭,饶是想象中状态一定不好,可真正见到他才发觉,远比预想中的还要差。
形容枯槁,神色憔悴黯淡,周身的气息也有些不同寻常,太过安静了,不是大彻大悟的平静,而是一种了却生死的漠然。
他跟在法显身边多年,最是了解他,他现在的情况让他想到了一个词,万念俱灰。
法显身上到底发生了什幺?
常慧一时忧心如焚,焦急的看向法显,法显的目光朝向他这个方向,眼却没有看到他,目光是空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里还握着什幺东西,手掌微微合拢,常慧仔细看了两眼,发现他掌心里是四颗佛珠。
素日里拢在手里的持珠不见了,只见手里的单珠,恐怕是串联的线断了。
思及此,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一个确切的念头升了起来,法显会如此定然和花千遇脱不了干系。
一旁的常悟见法显苍白的脸色,不由呆了一呆,转而怒道:“师叔的脸色怎这般憔悴,莫不是戒律院的人还敢动私刑?”
他会有此猜测,还是因他对法显的事不甚了解,只知他破戒,具体为何还知之不详,如寺内其他弟子一般。
再加上普彻又是寺里出了名的佛心如铁,一怒之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他不知轻重的言辞,常慧急忙拉住他,压低声音提醒道:“你小声些莫被人听到了,依师叔的身份戒律院怎幺可能会私自动刑。”
知晓常悟冲动,意气用事,免不了要教导他一番,又道:“普彻掌院做事严谨,戒行清高,绝不会因此而动怒擅自用刑,而且事关师叔他定会先向住持禀报请示,该如何论处。”
说落,常慧叹了一口气:“师叔面色不好也是心结所致。”
常悟皱眉,想了想说:“因为花昙施主?”
法显曾多次和花千遇在寺内出入,他也碰见过几次,两人相处时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微妙,像是心照不宣的暧昧,他再迟钝也觉得法显待花昙和旁人不同。
还算没有笨到家,会动脑子了。
常慧点头。
“他破戒也是因为花昙施主,我听闻师叔要被惩处的消息时,就连忙从内门返回向守门弟子询问,早在三天前花昙施主就离开了。”
“想来师叔是因此而黯然神伤吧。”
两人的神色一同沉闷下来,愁绪满面。
不止为法显破戒动心,会对往后的修行造成巨大的影响,还为他即将所受的惩罚而担忧。
这已是第二次破戒,惩处只会重,不会轻。
戒坛下是喧扰吵闹的,无外乎议论法显破戒一事,上面却是奇异的静默,无惊无动,不悲不喜。
手指缓慢的滑过佛珠,一道道刻痕自心扉流过。
无常,无我。
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法显闭上眼睛,唇线翕动念诵佛经。
一刻钟后,普彻走上戒坛。
他在法显面前站定,垂眼看他,目光不甚平静,心情也极是复杂。
光线被人挡住,法显缓缓睁开眼,见是普彻微颔首向他示意,那素来微弯的唇线此刻却是抿直的。
普彻看他沉郁的神色,皱了皱眉,眼里隐有责备之意。
他也非少年,不谙世事,佛道浅薄,分明经历过人世沧桑,风雨苦难,阅过万般法门,就是不了悟。
明知有挽回的余地,偏偏固执的不肯道明为何破戒,为了维护那域外女,搞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看他半响,却越想越为他不妥的行为而生怒,沉声说道:“两年前你被罚入无罪崖,当时的惩戒是未悟不得出,只是辩经大会将临,需你来主持故才准许你暂时出来。”
“如今罚令仍在,无罪崖面壁思过两年之久可有悔悟?”
法显擡眼看他,漆黑的眸子里微微泛起一点波动。
他看得出来,普彻是借此为由头对他网开一面,只要他诚心悔过,惩罚定然会轻一些,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面冷心软。
寺内的弟子对普彻一向闻风色变,害怕被他抓到不妥之处而受罚,却不想他也对众弟子爱护有加,如非身有过错,绝不会苛责对待。
回忆着以往的种种,法显的眼神有些恍惚,当记忆触及到那个明艳的身影时,心头猛地一痛,意识从过往又回到了现实的冰冷。
他抿了抿唇,沙哑的嗓音道:“法显有所悟。”
“说说看。”
法显垂眸,缓缓道:“起心动念,无不是业,心可起,不可执,念可动,不可妄。”
话落,唇边浮现一丝苦涩。
只是这般简单的道理,他却做不到……
听他如此说,普彻面容稍缓。
“你即已明悟,就该知万事不可执着,执虚为实有,定会为妄境所惑。”
普彻又问道:“法显你可会放下前尘,悔悟修佛?”
他低头看着法显,目光隐隐期许又含带一丝紧张,希望听到法显确定的回答。
不只是他,众弟子也都憋着一口气,满脸紧张的盯着法显,只要他真心悔过他们全当什幺都没有发生过。
握了握手里的佛珠,法显的目光平静不起波澜,轻一摇头道:“法显……放不下。”
“荒唐。”
普彻神情一变,语气格外严厉:“你身为住持弟子,理应给众弟子做好表率,面壁两年却仍然执迷,迟迟不肯悔悟,日后该如何去肩负天台寺。”
法显沉默不语。
戒台下的弟子见普彻生怒,心都揪成了一团,唯恐他对法显定下重罚。
常悟想去劝劝法显,还没靠近戒坛就被人拦下了,他急的直咬牙,就是毫无办法。
普彻微的阖上眼,平复一下情绪,冷硬的说道:“自西域返回所带回的大量佛经和律藏还在寺内尚未译完,你现在所应该做的事就是和译经院一起翻译经文,广为传法,为教门做出贡献,而不是执着一念不肯放下。”
话落,他深深叹息了一声。
念在同门的份上,给了法显最后一次机会。
“贫僧再问你一句,可愿放下!”
他不是不想放下,而是放不下。
法显垂下眼帘,深深稽首道:“请掌院师兄责罚。”
声音轻,却是十足的坚定。
此言也意味着,他的答案从未没有变过。
“你……”
普彻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胸膛起伏不定,一口气堵在心口吁不出来,真要被他的固执给气个半死。
按花千遇的话来说,法显一向是个傻的,场面话而已用得着非要较真,随便认个错争取宽大处理,别人又不能剖开你的心看看,此番话是否真心。
她却不知,法显不愿骗人,也不想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