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时间一晃来到了礼拜六。

唐绵与在香港的前同事兼好友Charlie相约前往Sunset   Peak徒步。

沿途叠翠流金,芒草要变未变而随风摆动的样子,别有一番风味。

香港是全世界贫富差距最大的地区之一。

有人住笼屋,有人住豪宅。

都是人,有人靠双手吃饭,有人靠命运度日。

这个面积只有北京的十六分之一,上海的六分之一的弹丸之地,却诞生了数不清的世界富豪。

在狮子山精神之影响下,更多的是天时地利人和,是时代,造就了这样的香江奇迹。

但这份让世人惊叹的发展背后,失败人多,成功人少。

上帝并不算公平。

然而,就像人们常说的,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换一种想法,或许就是海阔天空。

很多人爱香港,香港电影、粤语歌,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香港情节。

可唐绵觉得自己没有。

除了那个人,甚至没有任何多的理由让她留在香港。

唐绵并不爱这城市的香江传奇,不爱它的高楼大厦,更不爱它的纸醉金迷。

除了他,非要选一样,那就一定是这城市的山和海。

可以在闲暇时分找得一处地方,登山远足。

约上两三好友,租个游艇,出海一天。

只有在那个时间里,她才会放空自己,找到自己。

又或者,乘一趟巴士,搭一趟船,就可以从城市投进大自然的怀抱,感受迷人的小岛风情,享受山海间的鸟语虫鸣。

这是人人都可以拥有的美景。

逃离快节奏的都市生活和繁杂事务,什幺都不去想,唐绵做着深呼吸,看着远处无法看到边的海岸线和像如浪般摆动的芒草,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大千世界里,渺小得不值一提。

这一次,她们幸运极了。

以前登大东山,十次有九次都是大雾,能看到它著名的落日,机会并不大。

这倒和内地著名的九黄机场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今天天气好得很。

再加上是休息日,步道上人很多,唐绵和Charlie欣赏着大自然的恩赐,说着些生活琐碎事,行程也走得不快。

看了日落,下山选择搭巴士,到梅窝时天色还未晚,但二人觉得全身酸痛,便打的士到太古广场附近的一健身房上拉伸课。

是Charlie朋友推荐的,两人都是第一次去,价格不低,泰国来的老师英语带着很浓的口音,体验感麻麻。

唐绵上了课出来,不远处,Charlie正跟一个年轻的外国帅哥聊得热火朝天。

难得的,她身上流露出女孩的扭捏跟羞涩。

她这位朋友来自香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父母都是医生。

其从小在和睦的家庭氛围中长大,加上爸妈奉行散养教育,性格也是生得自由散漫又是豪爽。

“别傻坐着,在这健身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金龟婿!”

见唐绵站在那儿不动,Charlie不知何时已经过来,撞了撞唐绵的肩膀:“那边有个靓仔一直看你,他朝这边走过来……”

她还没讲完,唐绵就已拿着毛巾站起来。

Charlie忙挽留:“别走啊,我看着还不错,聊几句又不会怎幺样。”

“我去冲澡。”

唐绵疲于应对这种搭讪,说走真走。

温热的水冲刷身体,洗去了一身的倦意。

蒸了十分钟的桑拿,在高温里放空自己,她现在整个人都还红扑扑的,思维也还浑浊着。

收拾好东西,到楼下找Charlie。

走廊上,迎面而来几个男人,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她下意识往边上避了避,擦身而过,其中一个满身烟酒味的男人拽住了她细细的胳臂,蛮不讲理地说:“你撞我干什幺!”

“我什幺时候撞你了?”唐绵皱眉,往一边闪。

男人死死抓着她:“没撞我?整个人往我身上贴,不是撞我是什幺!”

同行的人,不但没出来制止,反而摆出看戏的架势。

唐绵知道自己遇上了一群有钱的流氓,冷声道:“我再说一遍,我没撞你。叫服务生过来,查monitor。”

她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被那男人的同伴拦住。

“呵!脾气还挺大。”

中年男人满嘴酒气,猥亵的目光瞄向唐绵的胸口。

唐绵手腕挂着外套,内里穿着贴身的lululemon运动长袖,下身是同品牌的Align。

标准的港女下班打扮。

非常休闲,也极显身材。

那男人色心作祟,突然两手一拢就要把人圈怀里,说着下流话:“来这不就是做运动,来,跟哥哥走,教你玩一种运动,包你欲仙欲死。”

“你把手拿开!”

唐绵看上去再冷静镇定,终归是个女人,在这种事上容易吃亏。

她不清楚这些人是什幺来历,不想把事情闹大留下后患,可是当另一个男人也过来拉她,唐绵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再也顾不得其它。

刚准备喊人,眼角看见一条戴着皮质狗项圈的德国狼犬不知从哪儿跑出来。

“操你妈,谁把这种狗带进来的!”

唐绵耳边刚响起咒骂声,狼犬像听懂了人话,吐掉嘴里衔着的网球,擡头冲这边凶恶地狂吠起来。

除去满目凶光,那绝对是一条体形漂亮,毛色光亮的狼犬。

能带这种烈性犬在这儿自由出入,服务生还不敢置喙的,狗的主人恐怕非富即贵。

唐绵立刻有了主意,这些人操着东南亚口音国语,显然不是香港本地人,应该是到这边做生意,吃了饭再跑来健身房消遣。

趁男人注意力还在狗身上,她使劲甩开他的手,转头低身看向那条狼犬,语气瞬间变得温柔,用粤语讲到:“Jason,来找妈咪呀?爹地呢?还在里面玩球?”

这话传达出两个意思——

她是有夫之妇。

她家不差钱,还可能在香港有权有势。

那些男人面面相觑,心中有了顾忌,但也不是被吓吓就懵的愣头青。

唐绵猜到他们还不相信,硬着头皮走向那条龇牙咧嘴的狼犬,一边拿出手机装作找先生的号码,其实是给Charlie打电话,嘴里继续说着话:“Jason饿着了是不是呀?妈咪给爹地打个电话,让他早点出来……”

狼犬突然不叫了,往地毯上一趴,仰着脑袋瞅唐绵。

“Jason好乖。”

唐绵刚准备拨通Charlie的号码,旁边房间的门开了,狼犬已经热情地跑过去,嗷嗷叫了两声。

“Jack,过来。”是男人成熟严厉的嗓音。

出现在唐绵视线里的是一双户外休闲皮鞋。

她擡起眼帘,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休闲裤、深湖蓝polo衫的高大男人站在门边。

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夹着香烟的右手拿了个网球球拍,正低头看脚边撒欢打转的狼犬。

唐绵整个人愣住。

本就浑浊的脑袋嗡嗡作响,更加发胀,一团乱麻。

此时,有人发出戏谑的笑。

路人经过,只当他们是情人间的玩闹,看一眼就兀自走开,谁也不想来健个身结果惹一身麻烦回去。

唐绵身后,传来轻挑的声音:“小靓女啊,看来你跟你老公给狗起名字的时候没商量好。”

老公两个字的音,咬得尤其重。

本蹲在那逗狗的男人,余光里多了一道倩影,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抚摸狗毛发的左手,手背上覆了一股温热的细腻,他低头就看到一只肌肤凝白的手。

这间健身房是工业风装修,射灯在天花板列一排,灯光照下来,有少少的刺眼。

唐绵蹲在那里,一束光刚好照在她的发梢,另一束照在黎靖炜的手臂。

唐绵做出这个举动,大概只用了一秒钟来思考。

她不知道妥帖与否,仅仅,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不给男人开腔的机会,她拉着他的手故作亲密道:“不是说好一三五叫Jack,二四六叫Jason?你个大老板,时时待人都是一副谦让模样,为何到我这里,就只是哄哄而已?你这叫不叫说话不算数呀?”

说这话时,语气还有些小埋怨。

她心跳如擂鼓。

鼻息间充斥了香烟尼古丁的味道。

男人修长指间燃着半根烟,他的表情隐于烟雾后,唐绵握着他的手指,是温热的。

与自己冰凉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力度是在不自觉地收紧。

尽管她笃定,黎靖炜一定会帮自己。

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份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就是这幺莫名其妙。

从被男人质疑,到发现男人是他,唐绵的心情,像是在坐了一趟过山车。

其实,刚才黎靖炜一出现,她完全有机会趁那些人愣住时溜走。

或许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是却可能惹下一堆麻烦。

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她不能给人留下不必要的隐患。

唐绵一双漂亮的眼睛不敢望向男人。

她微微垂眸看着其二人相叠的手,再往旁移,是他的腕表。

通常说,手表是男人的第二个表情,衬托着男人的品味跟涵养。

或许是来运动的关系,他未戴平日里他常戴的那款名贵钢表。

唐绵可以从他那运动型手表的表盘看见自己唇的微颤。

她不晓得黎靖炜能否感觉她正在尽量控制其全身的微抖。

沉默时间不长,唐绵就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他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擡起,随后薄唇间吐出一口烟:“头发还湿,未吹干就出来?”

低沉性感的嗓音。

姿态随意,语气寻常,仿佛他们确实是关系紧密的普通夫妇。

“……”

唐绵擡眼看他,手不自觉地握得更紧。

刚刚洗澡时不小心把水溅进带着隐形眼镜的眼睛,现在像是有些发炎,她不舒服地眨了眨,有些红红的。

微湿的发丝随意搭在双肩,未施粉黛,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动人。

唐绵刚打算拿话回答,一个年轻小伙推门从房间出来,是助理打扮。

他看到唐绵跟男人两手相握,眼底闪过诧异,皱眉看向不远处那群骚扰唐绵的人,低声恭敬地对着男人喊了声“黎生”,显然在请示老板怎幺处理。

那些人见势头不对,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再纠缠,识趣地离开了。

见人总算走了,唐绵暗松口气。

“麻烦您了,黎生。”放开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她没忘记道谢。

出于客气,唐绵还朝那个年轻小伙点头。

黎靖炜向唐绵摆摆夹烟的手,烟头将要燃尽,他没有开腔回应。

他盯着那群离开的男人看了一眼,助理很快跟上去。

这边,唐绵还是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明亮灯光下,掩不住她脸颊和耳根越发明显的红晕。

她的视线随着他将烟掐灭在旁边的立式垃圾桶而转移到灰色地毯上。

余光也扫了仍旧挂在自己手腕上的棉质外套。

白炽灯光下,这一男一女,都没有说话。

这儿离空调外机不远,唐绵能够听到那种机器运作的“嗡嗡”声,似乎可以遮盖住两人之间莫名的不自在。

那只德国狼犬围着两人打转,时不时对着唐绵摇尾巴,看着又憨又萌。

礼拜一见面,两人之间因为那个美艳女人的存在,闹得并不愉快。

礼拜三见面,两人之间隔得远远,几乎只算打了个眼神的照面。

现在想着,只觉得尴尬。

唐绵想不到其他画面,思绪在这两个画面之间,来回跳转。

正想道别,黎靖炜开腔:“还没回蓉城?”

像是思考了许久才冒出这句话,他刚抽了一支烟,声音有些低哑。

说突兀吧,这个话题又并不突兀。

但就是在一片安静之中,就是显得有些突然。

还有些,怪怪的。

唐绵一怔,答到:“明天傍晚的飞机。”

见对方没打算再说什幺,她欠欠身离开。

男人还伫立在原地,身姿挺拔。

又点燃支烟,抽了一口,吞云吐雾间,眯眼望着唐绵绕过拐角离去的背影,眉目深邃。

“爹地,看什幺呢?”穿着粉色网球服、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拿着水杯从房间出来。

Jack立刻飞扑过去,趴在她腿上吐舌头。

“没什幺。”男人把被掐得微红的手揣进裤兜。

“快点啦,我要返屋企。一点儿都不好玩!”女孩将狼犬抱起来就要走。

姿势别扭又好笑。

不管是她,还是狗。

唐绵在回酒店的的士上无法阻挡内心的狂跳,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微博想要转移注意力。

她不知道自己什幺时候关注的Tracy,也不知道为什幺打开第一条就是那个女人。

是一条5分钟前发布的动态,加了很多tag。

【周末运动!#现在女仔好厉害#   #上了年纪的老阿姨气喘吁吁#   #愉快家庭日#】

下面配的是一张自拍照。

整张脸化着精致的妆,脖子上挂着的毛巾让锁骨若隐若现。

灯光下,有些毛毛汗,更是让人觉得看着青春十足、活力四射。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图片的背景是两人正在打球。

尽管做了虚化处理,旁人不仔细看可能看不出那是谁。

但唐绵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是黎靖炜。

她将图片放大了又放大,直到不能再扩展。

手指一直停留在那个深蓝色身影上。

“小姐,小姐!到着啦!”司机转身叫了她两声。

“不好意思。”她拿上包,匆忙下车。

唐绵一直到酒店房间,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坐在床上,她又把那条动态点开,死死盯着“家庭日”那几个字。

想到刚刚自己对着那只狼犬所说的那些谎话,以及黎靖炜对自己配合。

只觉得后怕。

更加觉得——

羞耻。

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在伦敦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在东京向他寻求帮助。

他或许是出于同情,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帮过她。

仅此而已。

唐绵自小缺乏安全感,在遥远异乡,举目无亲,这些小小举动,汇聚在一起就像火苗点亮她的生活,让唐绵忘记了他是谁,只想追着他走。

她无法解释自己这是一种什幺心态。

但是其实说实话,她从未想过与他有什幺过界的交往。

她也深知,自己和他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她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人能仰望,便是一种幸福。

唐绵知道这句话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就是个懵懂的小孩。

那一年,齐秦在与王祖贤复合后,由上华唱片发行了销量达到百万的《丝路》,让其攀上事业的第二个高峰。

里面好歌无数,几乎首首都可以当做传世经典。

最后一首的mv女主角光脚拍摄的画面,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可是,不管是对那段备受争议的爱情,还是这动人音乐,还小的唐绵都不算了解。

记得是一个周末,她到堂姐家玩,钢琴架子上随意放着这盒磁带的包装。

唐绵跪在凳子上无聊地翻了翻,黑底白字的歌词本,小小的、密密麻麻。

一周后,她把其中的一句歌词用在了作文里,受到了老师的表扬。

可当时的她,怎幺可能懂得着歌词的深意?

后来长大了些,这句话也在心里变得淡淡的,似乎也有些遗忘。

直到在伦敦唱片行,无意间又看到这张CD。

那是她到伦敦的第一个春天。

这首歌的旋律、歌词便开始长久地在脑海回荡,一遍又一遍,她只觉得惊叹。

声音像泉水流出,流到她的心尖。

尽管很不一样,但莫名很容易的,她代入了自己,想到了那个男人。

从此,她把“仰望”二字深深刻在自己心里,从未逾矩。

只是今夜……

这是她在香港第三次遇见他,也是她望住他的第一百次。

她仔细回忆。

这条动态很快上了热搜,评论里尽是祝福。

大家都在说Tracy同黎靖炜小孩相处融洽,是已做好当后母的准备。

这也是这个孩子首次在公众平台上曝光。

出于隐私,不论是李家还是黎靖炜本人,对这个孩子都保护得很好,甚至是男是女大家都不知。

今日报道一出,才知那小孩原来已长成妙龄少女。

唐绵将脸埋进被窝。

脑袋像是播放电影般,闪过无数人的脸,以及无数个画面。

无意间看到那份文件后想回蓉城的念头便在脑中滋生,那是个有阳光的清晨。

唐绵没有过多思考,就像是从前去往东京那样。

回忆来袭——

初初回到蓉城的忙忙碌碌与无所适从。

频繁往返于香港、蓉城的犹豫与彷徨。

借口跑到台北去想要冷静与分析种种。

与他在庄爷爷生日宴上的相遇,再到发布会穿过人群的那一眼以及从导师家出来他在湖边的背影。

还有他身边那个美艳张扬的女人、那个温婉的未婚妻。

最后,停在她在伦敦初遇他的那个雨天。

也是像现在的一个秋天。

这些人和事,挥都挥不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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