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路

“陈羽,你听过403的事儿吗?”

陈羽刚进宿舍就听见舍友李谊问他。陈羽耐住心神看了一眼这个纤细的男孩,李谊垂头坐在床上,看不清他的脸。

“403怎幺了?你没吃饭?”陈羽一坐下,立刻摸出手机放在桌子上。403正是他们的宿舍。他有条不紊地收好胸牌、换鞋,手上一刻不停。

“我听他们说403玄得很,最后都停了。之前只有一个学长飞出来了,刚进公司第一年就心梗没了。”

陈羽嗤笑一声,“停飞现在都看宿舍了?一屋子人把师父打了?”他多少明白了宿舍里今天异样安静的气氛,人人忌惮停飞这件事。飞行员平安的一生靠自己精湛的技术,当然也靠运气。李谊说出这种类似“诅咒”的话,没有人听了心里舒服。

陈羽的十三筛就在这几天,他甩了甩因为紧张太用力而发酸的手肘,拿出笔记本记下今天的飞行日记,拼命记忆刚才师父说的问题。

李谊“哐”地一声摔上门。陈羽皱了皱眉,三人间的宿舍里只有他和李谊是同一批新进来的小飞,李谊最近厌飞的情绪非常严重。师父提起他也会忍不住叹气,实践操作和课本毕竟不是一回事,李谊总是太过紧张,再这样下去可能要待定了。

陈羽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他人的情绪。他的表现也平平而已,对越来越近的筛选并没有把握。他念念有词地做着总结,半晌才合上笔记本。

陈羽把本子放回书架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书架上的书不少,但都有自己的顺序。陈羽严密地执行着生活的每一个规律,就像他飞行的程序一样严谨。因此他一眼就发现有人动过他的书。

《MMPI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本土化应用手册》。这是飞行员心理测试的内容。只要翻开就能看见陈羽做了许多笔记。

关于这个很少有人真正在意的心理测试,书的主人明显如临大敌。

“高凛,”周寻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在怪我小题大做吗?”她把玩着手里的啤酒,眼神冰冷,“我不愿意跟任何人说陈羽的不好,这不意味着我可以假装大象不站在房间里。”

周寻桌子上摊开一个本子,上面仔细记录了许多时间和行为,其中两个重重地打了圈,“砸墙是对的发泄方式吗?他TM还没开上飞机,开了砸的是自己还是乘客?”

很久周寻才放下电话。她像是下了什幺决心一样,才书架里摸出一张名片。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软烂,“张臻”二字下面赫然写明他的身份,“心理咨询师”。

周寻拿起名片推门出去,和舍友晶晶擦肩而过。晶晶在她身后大喊,周寻充耳不闻一样匆匆离开了。晶晶疑惑地将路过班导师办公室替周寻取回的签证放在她桌子上,连同几份材料一起帮她压好。

周寻不会不去日本了吧?

晶晶担忧地从窗户上看周寻的背影。作为专业里第一批参与交流项目的学生,周寻看上去并没有十分热心关注留学的事。周寻总是在担心着什幺,提起留学也没有多大喜色。晶晶对周寻的男朋友一向恨铁不成钢,甚至整个宿舍都对陈羽颇有微词。

他们太经常争吵了。

周寻不是脾气很好的人,但面对陈羽却越来越没有脾气。最开始她还会生气地跟对面反驳,猝不及防地挂掉电话。可慢慢地,周寻反而越来越迁就对面的人,她开始小声解释,后来干脆沉默。相应的,最开始挂掉电话之后,周寻还会跟她们继续开玩笑,现在的周寻只会陷入无尽的低落。而争吵的理由也不外乎只有那幺几个,连晶晶她们都倒背如流:电话接晚了、消息半天没回…晶晶看看周寻桌子上陈羽的照片,无法把这个微微带点羞涩笑意的男孩和拼命用电话轰炸周寻的男孩联系起来。

周寻总是说男朋友的专业很忙,半军事化管理。可是哪有异地两年都没有来看过周寻的男朋友呢?晶晶冲陈羽的照片翻了一个白眼。不是当兵要卫国戍边,也不是警察要执勤除恶,至于吗?

“阿寻,对不起,到时候来看我放单好不好?”陈羽打完字又删掉,他站在宿舍楼下又点起一支烟。路过的师兄调侃他在聊天,陈羽赶快很拘谨地递去一支烟。飞行是很看资历的圈子,虽然不喜欢这样的风气,但陈羽也不能强作清流。

师兄劝他,“女的而已,现在玩玩儿罢了。将来年轻漂亮的空姐不是随便你挑?太上心了不好。”

陈羽笑了笑,没回答。他把烟头小心碾进空烟盒,心想,自己要是能稍微少上一点心就好了,也许周寻跟他在一起能更快乐一些,而不是现在这样——

两人的聊天记录寥寥,甚至划不了几下就到了前一天。陈羽悲哀地感觉到周寻已经逐渐远离他,这念头让他几乎发疯。他不知道能做些什幺,越是尝试多问她几句,她越是心烦不愿回应;越是生气她接电话越来越晚,空闲时刻的联络越来越少,周寻越是不愿意多跟他说话。

陈羽知道自己不该总是着急联系不到她。但消息像断线风筝一样失去回音,总让他心神不宁。像是儿时无法控制是不是被父母发现那样心慌;又像是担心周寻遇到了什幺问题;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想起那个夏夜孟仰如跟她二人遥遥挥手的模样。

他斟酌词句,慢慢打下:“过了十三筛我就轮休,到时候去燕市看你,好不好?”

小飞哪有那幺轻易的轮休?可陈羽就是编造探亲的理由也得去看一次周寻了,他迫切地想见到他活生生的阿寻。分院四角天空禁锢住了他,他做梦都想像一个普通大学生那样出省、夜不归宿地去看女朋友。燕市周寻的大学是什幺样子?陈羽无数次地幻想过。他没机会,也没时间去看看上课的周寻。

周寻很快给他回复,“我最近没事,等你筛完,我去看你。”

陈羽先是惊喜,但很快皱起眉来。正是学期中的时间,没有什幺假期,周寻哪来的空闲呢?

他一边上楼,一边翻看周寻大学的公众号,想看看举办了什幺活动。从前不需要这样,周寻会讲给他听。最近周寻越来越忙,他也只好如此。周寻的学院许久不更新汉语言专业的消息了,陈羽叹了口气。

其他人下楼时蹭到陈羽,陈羽险些没抓稳手机。回过神来,陈羽恰好点进最新的一条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的推送。他鬼差神使地没有退出,顺手往下翻了一下。

那是一条出国交流项目的介绍。第三行日本某女子大学的教育学后面紧紧跟着周寻的名字。

陈羽不可置信地尝试放大这个表格,无果。他一字一字核对周寻的学号,然后飞快地搜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的所有历史消息。

一年前周寻就在推送里出现过。那份转专业的名单公布在陈羽面前,陈羽却没有点开看过。周寻瞒着他转了专业,瞒着他马上出国。要来看他,也是走前的补偿吗?

是要出国交流,还是要离开他?

陈羽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酸痛的手臂却不听使唤。恐惧和愤怒同时席卷了已经摇摇欲坠的少年,他的手颤抖起来。陈羽忘记了要深呼吸,也忘记了自己还在楼梯上。他真的失去了理智。

手机重重砸在墙面上,屏幕顷刻就粉碎了。所幸恰好没有上下楼的师兄师弟,似乎没人注意到他正用力掐自己的左臂。疼痛让他清醒,让他快意,让他感觉自己的真实。

白色的飞行制服下,左臂早已经青紫摞青紫。手机无辜地躺在地上亮着屏幕,周寻两个字像一把刀扎进陈羽的太阳穴,令他天旋地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嗡嗡作响的大脑慢慢恢复清明。

陈羽忍耐着左臂的刺痛,看着还在颤抖的自己,他想,他终于还是真的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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