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了两个儿子,双胞胎,孪生子。
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也没想到。当第二个孩子脱离母体,她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汗水沾湿了头发,头精疲力竭地倒在枕头上,耳边是产婆和婆婆对她报喜讯,
她生了两个儿子,替她保住了徐修文夫人的位置。代价则是成为旁人口中隐晦提及的“疯女人”。
这是她的丈夫在报复,当然,在她看来,他有权这幺做。
谁叫他是她的丈夫。
知道她出了事,周家的人像一锅乱了的蚂蚁,周老夫人愁出了病,躺在病床上。母亲出行不便,兄弟们带着老父亲上了一趟徐家。一见到她,周父心疼地摸着女儿的脸,这个只会在家哀恸清廷不再的男人,大半辈子以后,终于舍得为女儿掉下一滴眼泪。
她懵懂地擡头,眼神疑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不是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吗?为什幺还要为她哭呢?她温柔地伸出手,笑着对父亲说:“爹,不哭。”
周父再也忍不住,抱着女儿嚎啕大哭,兄弟们在房里见到她这样,心中酸楚,全都不好受。
哭完了,周家人和徐家人聊了一场,徐父代徐修文作了承诺,表示徐家终生都会养着她,她永远都是徐家的媳妇,徐修文也绝对不会再提离婚的事。周家人得了徐家的承诺,知道周徐两家的情意保留下来,于是皆放了心,没有人想着要带她回老家,因为她已经是别家的女人了。
从此,她成了一个安全的“疯女人”,住在阁楼上。
徐家的仆人最喜欢的差事就是去照顾少奶奶。虽然少奶奶生了孩子以后疯了,但少奶奶那里的事儿最少。她是个安静的疯子,只会躲在房间里,有时候会静静哼着音乐,独自在房间里起舞。在仆人眼里,这固然有些吓人。但大部分时间里,少奶奶都是一个人静静待着。作为一个疯子,她不喊不哭不吵不闹。照顾少奶奶的仆人只要给她送上三餐就行了,她自己能吃。一开始,照顾她的仆人还需要给她喂药,日子久了,他们发现少奶奶的疯没有什幺危害,便连药都不盯着喂给她。照顾她的仆人有大把的时间,能做点活计补贴家用。虽然比不上得老爷夫人少爷的赏赐,但这是一份有薪水,稳定还能偷懒的工作,因此在仆人眼里这工作有它自己的好处。
说来也奇怪。
她的身体被困在几平米的房间里,却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也不用每天起来晨昏定省给父母请安,旁人的议论,她不必再听,再放在心上。隔着一道小小的门,外头的世界怎幺样,她终于不必再关心。
她待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透过一道窗,仰望着天空。
余生,在狭小的阁楼,她一遍又一遍回忆着那一晚上发生的事。
她回忆着那个夜晚,回忆着那座富丽堂皇的公馆,回忆着整夜都在那里燃烧的电灯。她想起那支没有和他跳成的舞。她不会跳舞,但她努力回忆自己见过的舞步,在那狭小的房间里,想象着自己接受了他的邀请,他牵起她的手,揽过她的腰,漫步在舞池中,与她翩然起舞。
她会靠在窗边,拥着那片轻柔的窗纱,躲进窗纱的怀抱里。她想象着,那是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身躯;那是他的吻,怜爱地落在她的脸上。透过那道纱,她想起了那一夜,他炙热的吻,滚烫的胸膛,高大的身躯拥住自己,肆无忌惮地吻她,对她说着动人的情话。她想念他,想念他如火的情意。她拥住那道纱,那个名字在她口中盘桓,她喃喃着,真想把那个称呼唤出口。
谢先生——!
她差点就说出口了。
但她不会说的,她不能说。谁知道隔墙会不会有耳朵听了去?她不能叫别人知道她做过这样的丑事,也不能让人怀疑孩子的身世。她也害怕徐修文会从仆人的口中得知那个名字,万一他知道,他会对孩子做出什幺事?她害怕,也难以想象。所以,为了她自己的安全,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说出那个名字。
她只会对着窗户,看着窗外,捧着窗帘,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那一夜。
起初,回忆中的谢云辉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待她彬彬有礼,在那个夜晚热情如火。渐渐地,她的回忆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她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打扮起那个“谢云辉”来,还给他加上了这样或者那样的故事。
在她的想象里,她不再是徐夫人,他也不再是谢公馆里那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在她幻想出来的情境里,他会是个心怀家国天下的男人,他待她会更加的温柔,会更加的有耐心,堪称百依百顺。他不会看轻她,不会看不起她的浅薄。他会耐心地听她说话,即使她说出口的是天真肤浅没有见识的话语。他也不因为哄不好哭泣的她就不耐烦,甚至想着半路退出去。在那些想象里,他们可以是青梅竹马,也可以是父母指婚,也可以是相遇在街头的一见钟情,总之,在她的想象中,他是真心待她的。她甚至还想着,在那一夜他对她也是真心的,只是因为她已有夫,所以从前他没有办法,只能隔在对岸,遥遥望着他仰慕的佳人,然后,在那个晚上,抓住了那个机会,与她共赴巫山云雨,共享一夕之欢。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那一夜就是一块吃剩了的鱼骨头。她把那块鱼骨头含在嘴里,不预备吐出来,也不打算咽下去。她在自己的嘴里给那鱼骨头加料,翻来覆去地咀嚼,嘬得津津有味,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那块鱼骨头的味道。
那只是一块鱼骨头。可她这辈子,也只有这样一块鱼骨头了。
她被关在一片小天地,日复一日通过窗子仰望着外面的天空,年复一年想着自己的鱼骨头,却觉得,这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她更自由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