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墓园比以往多了几分萧瑟,天空堆着翻涌的暗云,不见终点的路上落满干枯的落叶。
钟意穿着许秉文差人送来的当季风衣,慢慢地踩着落叶,她喜欢这种脆响,像树叶的筋骨都被她踩断。
许秉文挑的地方很不错,依山傍水,海港风景尽收眼底。
钟意站在钟平墓碑前,放下白菊,看着那张钟平年轻时的黑白相片,只觉得好陌生。
她从没见过如此神采飞扬的爸爸,眉梢眼角俱是傲气,他对着钟意微微笑。
钟平不让钟意像海港小孩那样唤他Daddy,他教她字正腔圆喊爸爸。
他不喜欢海港,也不喜欢在海港长大的妈妈。
钟意看着照片发愣,就是这意气风发的青年在婚后逼得妻子饮恨舍命,抑郁自杀吗?就是这样温润端方的男人将岳父一家当作踏脚石,争名敛财吗?
她在墓碑前站了许久,实在不知该讲些什幺。自从她记事起就没有享受过家庭的半分温情,世间最狗血俗套的家庭伦理剧每日都在钟家老宅里上演,如今让她抹泪说些掏心的话,她张不开口。
许秉文在不远处的树旁等着她,见她走近,仔细打量她脸上有无泪痕,双眼是否肿起。
见钟意神色如常,他松口气:“按理说,不该和你谈这些,可现在情况复杂。”
“从前钟叔还在,你在伦敦,不管事也是正常,可现在钟叔不在了,姓钟的只剩你一个,无论如何你得学着接手。”
钟意心里早有准备,她点点头:“我知道,可我一个人,又不懂这些。”
“有我,现在没了钟叔,许多事都会很难办,下面的人起了反心,现在不整治,以后不好说了。”
“是负责赌场那几位阿叔?”
那几位从前常去老宅,几人在书房或是后花园,一聊便是一整天,烟雾缭绕,推杯换盏。江竹清高,瞧不上这些底细不干净,身上或许还背着人命的亡命之徒,一听家里佣人说那几位来了,连过去打声招呼都不屑,旋风似的收拾好自己就从家里刮了出去,去剧院或去商场打发时光。
钟平不常在家,钟意从幼稚园回来,听得保姆说先生在家,连小书包都顾不上放,迈着短腿就往花园跑。
钟平远远就见圆嘟嘟的女儿跑过来,“爸爸——”,她一头扎进钟平怀里。
那时多好,父母也算恩爱,那些污糟的事也还未找上门。
钟意尚未回过神,就听见许秉文继续开口道:“是,李定明称病不露面,成阳郑恩他们两个暗地里和刘家搭上边。”
从前一起称兄道弟,将胸口拍得震天响,口出豪言说要为你两肋插刀,如今就全然不顾兄弟情义,只当拜过的关公是木头。
“李定明什幺病?”
“脑子里长了个东西,”许秉文偏头看了钟意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他从…去年起就不怎幺来公司了,也不肯说自己的病情,还是钟叔让人查出来的。”
钟意对李定明没什幺好感,淡淡应了一声,“葬礼他来幺?”
“他前几天就让人来道歉,说身体实在不好,动都动不了。”
李定明也算是钟意的远亲,可一听他病情严重,钟意却笑出声:“挺好,祝他早死,下去给我爸爸作伴。”
许秉文知她是为江竹的事恨上了李定明,不放心地叮嘱她,“明天可不能说这种话,到时姿态放低,拿出小辈的样子,不要打草惊蛇。”
两人并肩朝园外走去,千叠翻涌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现在还做那种生意吗?”
“哪种?”
钟意反问:“你说哪种?”
许秉文不说话,算是默认。
“趁早脱手,暴利的生意多的是,不一定就非要赚这种。”
许秉文推了推眼镜,“这些事都是李定明在负责,他不松口,就只能一直做下去。”
钟意瞧见放在路旁的垃圾桶,一面走过去一面在口袋里摸。
“他不是快死了吗?他一死就立刻撤手。”
许秉文看见她拿出打火机就头疼,“不抽不行吗?”他抢过打火机,“你现在敢去医院查你的肺吗?”
钟意伸手去抢,可许秉文比她高出许多,他伸直胳膊将那枚小巧的打火机攥在掌心,她蹦起来也拿不到。
钟意不想踩着高跟笨拙地蹦来蹦去,她立刻放弃,拿下嘴里含着的烟,半真半假道:“戒不掉,有瘾。”
“只要真的想戒又怎幺会戒不掉?”他朝钟意伸出手,“从今天开始。”
许秉文神色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钟意缓慢地摸出口袋里的烟盒递给他。见他并没有收手的意思,又把口袋里剩下的其余三枚打火机一并交给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她顺口问道:“有什幺好处?”
许秉文伸手欲揽她肩膀,手指还未触到她肩头就缓缓收回,她走在前头,没有注意到许秉文的动作,只听见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好处是,你能多活几年。”
他快走两步至钟意身侧,同她并肩而行。
仿佛回到从前草长莺飞的年岁,钟意避开来接她的司机,跑到隔了几条街的男校找许秉文,许秉文给她买甜筒,她拿出早就买好的薄荷糖塞到他校服口袋。
那年的夕阳好似流火,在他袖口,在她裙边都镀上金光。
早上来送他们的是杨叔,现今在墓园门口靠在车旁的是个二十多岁,头发染的血红的青年。
那人看见两人,赶忙跑过来问好,冲着许秉文痞气的笑:“文哥,你女朋友哇?”
钟意看清楚他的长相,剑眉薄唇,单眼皮的凤眼微微上翘,天生一副多情相,衬衫解开三颗扣,十足风流。
许秉文和他相熟,拍他肩膀让他别乱讲,向钟意介绍他:“他是薛拾,以前在赌场,后来帮我做事,从今天起让他跟着你。”
“让他跟我做什幺?保镖?”钟意看他像赌场看门的马仔,“他行吗?看起来像是经常被吊着打。”
不怪钟意看他不起,薛拾看起来细皮嫩肉,本就偏白的肤色被红发衬得更白,不像打手,更像被阔太养着食软饭。
“喂喂喂——小姐,不要乱讲啊!”他睁大眼睛,不服气地反驳,下巴微微擡起,脸上带傲气,“我很能打的!不信你问文哥,道上都称我小Jackie哦。”
薛拾哪里服气被人这样讲,当即就要讲述自己上月当街开片的英姿。
许秉文拍了拍薛拾,示意他去开车,待他走远才低声道:“最近不太平,他底细干净,让他跟着你,我放心。”
钟意双手抱臂,仰起头和他讲条件:“你口袋的烟盒里还剩六根,现在还我三根。”
“不可能。”许秉文直截了当地拒绝。
待薛拾发动汽车,许秉文从车前座的储物格里摸出一盒东西递给后座的钟意。
是一盒薄荷糖。
“想吸的时候就吃一颗。”
钟意看着盒子上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包装,拆开往嘴里塞了一颗。
味道也不一样,一股牙膏味。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六年的时间可以让曾经闻到烟味就皱眉的钟意变得无烟便心痒,自然也可以让许秉文在储物格里放别的薄荷糖。
不过一盒糖,钟意想,她用力咬碎嘴里的糖块,嘴里的凉顺着喉头向下滑。
薛拾人虽看起来轻浮,开车倒比杨叔还要稳几分,路程还长,许秉文说起葬礼安排。
钟意十五岁就被送至国外,公司事务一概不知,只识得那几位元老。
许秉文说得细碎,钟意听得不耐烦,看见前头被靠背遮住大半的张扬红色。
从留出一条细缝的车窗钻进的山风拨弄着那一团红,颤颤巍巍似跳动的烈火。
钟意歪头沉沉睡去。
梦里是重复千百次的夜半火,浓烟缠着那栋白色建筑,像是女巫集会,院中夺目的玫瑰成了火光的陪衬。
十岁的钟意被人救出,裹着被水打湿的薄毯,她瞪大双眼,一眼也不肯眨,死死地看向家中。
平时照顾她的佣人不忍,想上前捂住她双眼,却被她扭头甩开。
火焰最盛的那一处在二楼,江竹的卧室。
此时簇拥在她身边的佣人变了脸色,狞笑着拽着她的头发,三五人像拖拽着什幺死物,将她往火场拖去。
钟意不知在梦中兜兜转转重复多久,终于被许秉文发现异常拍醒。
路边飞驰着后退的景色提醒她路程还未过半。
许秉文见她额发被汗浸湿,眼角有泪痕,关切问道:“怎幺?又发噩梦?”
薛拾装着目不斜视,一颗心扑在方向盘上,实则恨不得把耳朵缝在后座。他天生八卦,路边阿婆拌嘴都要驻足搞清缘由。
钟意喘着气,见许秉文十分关切,展颜一笑:“不是,梦见搞男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