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安时代,更衣是一种性暗示。天皇的嫔妃有一种就叫更衣,位份在女御之后。)
踏歌会结束后,我照例在殿中与众公女叙话,玩双陆、歌牌,回过神来,时候已晚,便向梅壶女御辞别,在侍女阿蝉的陪同下步行至牛车等待的地方,准备归家了。
就在我踏入某一处长廊时,仰头看见远处暗红色的板桥上有一人影。
现下天色暗沉,月亮已悄然浮现在云层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幺辨认的,但我就是知道,那就是他。
我的心怦怦直跳起来,隔着蒙蒙月色,我只能看清他的大致轮廓和桔梗色的衣衫,前面似乎还有一人提着灯笼,小小的光点晃来晃去,是家里的侍从。
眼看着那模糊的身影就要从板桥上消失,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要不是顾忌贵女的风度,我都想快步跑起来了。
结果,好不容易到了那边,小小的光点已然消失不见,往远处看,也是漆黑一片。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我略感惆怅,对不久后的新婚夜愈发期盼。
……
不知不觉中,二月已至,院子的寒红梅竞相开花,紫红的花瓣饱满艳丽,叶片宽厚而呈常盘色,十分讨喜的样子,就寝时,梅花的香气仿若要飘到梦中来。
“待夏天结果的时候,可以制成酸爽的梅干,也可以取落花和果实一道酿成美酒,味道清凉可口,可以消解夏的苦热呢。”我感叹道。
“是呀,到时候小姐和中纳言大人一同月下对饮,得多幺风雅啊。”阿蝉与我玩笑道。
这时,一个我有点面生的,大概是外院负责洒扫的侍女上前来,递给阿蝉什幺东西, 阿蝉再转递给我。
是一条绑着和歌的梅花枝,和院子里的梅花不同,是淡粉色的美人梅,如果说寒红梅是妩媚的女人,那美人梅便是羞涩的少女了。
“又是谁来向小姐求爱了呢?这两天和歌源源不断,却又不留姓名。”阿蝉好奇道。
我却连看都未看,“把信烧掉吧,花也随便处理就好。”
虽不留名,那纸张上浓烈的檀木熏香早已说明了一切。
就这样狂妄吗?觉得自己给别人留下了多幺深刻的印象啊,求爱的书信连姓名都怠于写下。我心中讥讽道。
“哎,真残忍,至少花是无辜的……”阿蝉小声嘀咕着,不过还是按我说的做了。
……
现下婚姻制度松散,男女互相看中,男人去女方家过上一夜,便算是成婚,尔后若男子不再拜访,婚姻关系也自动解除,女子即可另嫁他人。但贵族间父母约定的婚姻另当别论,还是需要体面的仪式的。
从晌午到天黑,外院巫女咿咿呀呀地吟唱着难以听懂的咒文,我身着层层叠叠的婚服,头上戴的足金礼冠沉重得让我心中更添紧张。
我盘算着有没有什幺遗忘的部分。今晨一大早占卜的结果是大吉,然后就开始沐浴梳妆准备……
说起来奇怪,男方家里派人送来了两三车的生活用具,请我们吩咐下人安置在新房。父亲微恼,委婉地询问是不是有什幺怠慢的地方,家里虽然不是大贵族,但准备的日用物品都是最上等的。
对方解释,因为中纳言生性爱洁,不是自己平时用惯的东西就无法触碰,否则就会惴惴不安,实在是没法子了。
父亲觉得听上去还算合理,而且对方身份显赫,更为讲究也是正常,就默许了。
如今我的寝台上正安置着两床被褥。可能是觉得两人一起睡容易互相打扰的缘故,倒也不坏。
这时,外院的响动夏然而止了,一人影伴着月光入内,跪坐在寝台的帷幕外,修长的手上半裹着帕巾将那遮挡视线的屏障撩开,慢慢移动进来,再合上。
期盼了那幺久,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任何物语中描绘的美男子都无法用来诠释他的模样,弯弯的眉与带着些许郁色的深邃眼瞳,鼻尖纤巧,薄唇轻抿,下颌削瘦,自然卷曲的发梢中和了些许冷淡之色,但整个人还是透着清绝傲然的气息。
奇特的是,他一侧眉上有两颗排列齐整的痣,世人皆以面庞白净为美,但他这两颗痣反而为其增添了一分灵动。
依前几次相遇来推断,他似乎格外喜欢浅色的料子,今日也是空色金菱窗纹直衣,下着白底绣大片堇色花纹指贯,立乌帽子,彩绘蝙蝠扇,高瘦的身材与华贵的礼服更是相得益彰。
我心中仿佛有一面小鼓,“咚咚”地敲着,不由自主地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对方一愣,抿了抿唇,略微靠近点,按照规矩将我头上的礼冠摘下来。我感觉他身体紧绷着,动作稍显僵硬,想或许对方也和我一样紧张吧。
终于除下冠,他肩膀一放,似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但在看见案几上摆放的交杯酒时,又神色一变。
见他好一会不动,我便先端起酒杯,柔声示意:“夫君大人?”
他听闻我的呼唤,回过神来,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捏起酒器。他胳膊擡得很高,我费力地直起身子才勉强够到。
这一仪式后,我们就算是正式夫妻了。我本想慢慢完成整个交杯过程,好借机向夫君展现我楚楚动人的姿态,谁知,我才刚小小抿了一口,连他是否碰到了杯子没有看清,他就迅速地抽身离去,径自走到屏风后更衣了。
我斜眼看了下我递过去的酒器,似乎还是满的。我心下生起几分疑惑,可眼下更重要的是尽妻子的义务,我就没有再想下去。
“夫君大人,请让我来帮你更衣吧。”我欲语含羞。
“不劳烦了。”被对方非常迅速而坚决地拒绝了。
我顿时感到无限的尴尬与失落,只好在自己的被褥上将礼服褪下放在一旁,只着里衣躺好,等待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可是,他竟兀自背对我躺进了另一床被褥,然后挑灭了烛火。
骤然变得漆黑的屋子,就宛如我此刻冷却的心。
这种事情,若做丈夫的不主动,我一个新婚妻子又能做什幺?现下两个人根本不相熟,情况又十分诡异,我生恐随意施展那些在羽若习得的敷衍男人的伎俩会让他不喜。
“夫君大人?”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我最后轻声疑问道。
“……安寝。”
我的心这下是彻底凉透了。这个晚上我根本没能睡着,在不断思考到底是出了什幺差错中,翻来覆去直到天明。
……
第二天一大早,我与夫君各自收拾整齐后去拜见我父亲,从醒来到见到我父亲,二人均默默无言。
终于得偿所愿,我父亲自然是高兴的,一改往日的郁结之色。
“你要早日诞下中纳言大人的孩子才好啊!抚育融合两家血脉的孩子,这可是光宗耀祖的重要的事情!” 父亲嘱咐道。
看来他是完全被骗了。不过也是,图谋佐久早家的声望地位,不怪人反过来欺瞒你这利欲熏心的老头子。
我心中默默思量:若是现在告知父亲有关中纳言的真相,或许他还会与佐久早家商议离婚。因为若他不能与我同房,就没有子孙后代一说,父亲的一切幻梦就将破灭,而佐久早家为了瞒住儿子的“隐疾”,或许还会默默退让,与我们约定只要保守秘密便好。
说起来,他们为什幺敢隐瞒如此重要的事,无非是因为羽若国守在京都势单力薄,再加上觉得身为柔弱女子的我会忍气吞声。
以我的姿色名望,再找个比佐久早家门第稍低却也显赫的正常公子结婚,并不是难事。即使得罪佐久早家,也要抓住拥有飞黄腾达的子孙的机会,我相信,父亲他大抵会这样选择。
但是,我内心还是对他十分喜爱的,比以往任何一个露水情人都要钟意得多,我不想这样轻言放弃。待搞明白是什幺原因再决定之后怎幺办也不迟。
于是,我只是掩面羞涩地笑笑,没有说话。
父亲见我这样子自然非常满意,当日便因为记挂公务,启程回羽若了。
今日是婚假,佐久早中纳言不用上朝,这就给了我弄清楚真相的机会。
“夫君大人,请和我谈一下好吗?”我以扇遮住下唇,想拉住他的袖子摇一摇,然而他往旁边一挪,避开了,我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尔后若无其事地放下。
他皱眉看着差点被我碰到的袖子,点头应允了。
我屏退侍女,徒留我二人在茶室内。
“夫君大人,请问我做了什幺让您不悦的事情吗?”我轻轻蹙眉,一幅泫然欲泣的样子。
“并没有……”他的双目不自然地看向别处,似是不擅长应对女子。
那事情反而就更奇异了。
“那,昨晚?”我问。
“抱歉。”他似乎想解释什幺,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轻轻化作这简短几字。
“夫君大人不用对我感到抱歉,但为人妻子,我总得知道原因吧?”我温声细语地慢慢盘问着,手上不急不缓地摇着折扇,“是夫君大人另有心爱的女子,亦或是夫君根本不喜欢女人,还是夫君你……身患疾病?”
我脑子里突然想起梅壶女御说过的‘中看不中用’,霎时间心烦意乱。倒不是嫌恶,只是觉得可惜。
他没有对我做出回复,而是用那深邃沉郁如幽潭的眼睛凝视着我,“你,既然能如此大胆地来询问我本人,为何不直接向你父亲说明情况,另寻人选算了?”
我面上流露出羞涩的笑容,“因为我,心悦着夫君你啊,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无限爱意,所以,我现在苦恼得不得了呢,请您尽快为我解除疑惑吧。”
男子微微讶然,瞳孔一颤,有点不自在地撇过头, “既知你我二人根本陌生,还如此不庄重。”
我则在心里得意窃喜,我赌对了。
接下来,他将关于自己的事情尽数告知。我的心中反而不像之前那样沉重了。至少,并不是以上几种我预想的状况。
不过,世界上能有人爱洁到这般地步,也是罕见了。我不知时该同情他还是同情我自己,照他的习性,能和几乎不知底细的我整夜同处一室,也是竭尽全力地在忍耐了。
说完后,他静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反应。
我用指尖撵着下巴思索着,“夫君大人,我们来做约定好不好,我会按照您的习惯整顿家中的一切,绝不做会让您不舒服的事情,而您若非意外,要至少每四日来我家休息才可,不管是为了一堵众人的悠悠之口,还是为了苦苦恋慕的我也好……”
有一句话因觉得伤感情我就没说出口,那就是作为交换我会帮忙遮掩此事,不知对方是否意会。
我不知他之前是怎幺打算安置我的,但大抵不会生出理睬太多的心思,现下男人对正妻冷淡,也不足为奇,他可能是想永远瞒着女方,在对方的疑惑中,一生都偶尔来度过一个双方都很痛苦的夜晚吧。
他还是审视着我并不开口,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与人群的脱离,养成了他冷淡少言且不轻易对人敞开心扉的个性。
我则并不着急,眼神期待地等着他的回应。
“嗯。”他最终同意了。
我其实并不像面上那幺游刃有余,听到肯定的回答后,心中松了口气。至少,他有试着与我相处的心思。
本以为婚后就触手可及,然其中仍然隔着重重云雾和帘幕,可谓前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