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金山,雨也成灾。
乌云还在翻腾,像煮沸的白开水,滚出水花,只不过雨是凉的,冒得是冷气。红色的救生衣紧紧包裹着湿绿色的军装,像一块明亮的岩石,浸泡在浑浊的水里,没有怨言,只有坚毅。
皮艇上驮载着得生后的惊恐,房屋最高处还散落着求生的渴望。雨洪里是人和动物的逃生,积满洪流而又平坦宽阔的柏油路上,人用双脚索求着出路,洗脸盆里的狗、猫被顶在头上,无措地看着主人用力举起的臂弯。有人在岸上加油鼓劲,也有人手牵手在泥洪里连成救人的锁链。
这一切,都发生在被雨水淹没的晋南城里。
常言道,天灾无情,也不尽然。
这不,雨稍停了,留了片刻喘息。
然而,生命的逝去从未停滞。
[老婆———!你别怕,我来找你了!]
视频片段,是散布在微博、朋友圈的凄悲镜头。传出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太太被湍急的洪水裹挟,沉入漩涡,他回身去找,留下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喊。
沉落,总能换来眼泪,而我们,伤心也好,感动也罢,都默默受着。
沈星河关了手机,怅然地看另一侧对着电脑忙工作的人,好像屋外的那些灾险与她无关,睡一觉醒来,还是天明。
新闻说,城南的灾情最严重,城中心有些隧洞灌满了水,成了桥洞,地铁瘫痪,昔日繁华的城区,都作了沼泽。东西走向,横贯城南的平芜河,此刻上游的水位将过峰值,泄洪或将势在必行。她们在城北,据目前报道看,这边好得多,但今晚雨团将会北移,加上泄洪,安全与否尚难断言。
“怎幺了?难过?”
宋清梦专注在电脑屏幕上,“哒哒”的键盘声从手下传出。视频声是外放的,宋清梦也听到了,但对她而言,在选择披上白衣的那天,生与死就该看开。
医生,是为妙手回春者,但面对生命向衰竭的踊跃,也只能坐在死亡的观众席上。
叮咚——
「紧急通知:请广大市民做好应急准备,若雨势加大,平芜河坝口将会进行泄洪,各区政府将尽快做好群众撤离工作!另,今夜雨团有北移迹象,望城北各区居民晚间不要睡熟,随时注意雨势,做好应对之策!
市防汛指挥部宣」
沈星河点开短信,果然该来的躲不掉,何况是“天”给的。
她没回话,撂开手机,靠在床头,歪头瞧着还在忙碌的那双手。宋清梦的手生的如同从模具里刻出来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有一小黑点,却也不碍了葱白细手的美,恰好落在手上的一颗美人痣。不禁想,这若是拿去做手模估摸也能谋生,可一想到这双手拿的是手术刀,倒觉得做那个行当委实可惜。
“怎幺?沈小姐喜欢?”
宋清梦正眼里含笑看着她,还摆开了手,在她眼前晃。
“喜欢~”沈星河顺手牵了过来,握在手里。
她喜欢的,又何止宋清梦这一双手。
两个人是在床上坐着,一个被窝,宋清梦穿着松垮的毛衣,沈星河套了件灰色的卫衣,衣着虽不同,但里面一样的光溜溜。
经沈星河这幺一拉,宋清梦腿上的电脑被合上丢到了一边,原本一尺远的距离,现下肩抵着肩。
“忙完了?”
沈星河合上她的手,做拳状,又松开,把她的手完全摊开,一指一指仔细观摩着,像在测尺寸。手指环了一个环,圈在宋清梦无名指上,她暗想,这双手戴枚普通银戒怕是也要贵上三分。
“没。”注意到她眉间的伤感,宋清梦便把没做完的手术方案放了放。
她偏头注视着她的动作,还俏皮地乱动了一下,扰乱了沈星河的动作。其实沈星河的手也很好看的,很纤瘦,可握在手里没有瘦弱的骨感,反而很温软。
“你戴过戒指吗?”
沈星河把手圈在自己手里,过会儿又把手展开,拿自己的手盖上去,比划着,发现宋清梦的手指竟比自己长了半指,不满地挠了挠她手心。
“没有,工作不方便。不过,如果你送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宋清梦不怕痒,她挠手心地动作也没达到想要的效果,倒让宋清梦钻了空,反手把她的手扣住。
“你怎幺不怕痒?”语气里还带点撒娇的意味,沈星河好像在说,好歹为了我,也假装一下吧?
“或许你方法不对。”
“那儿不对了?”
沈星河听出来她在逗自己,睁睁眼,想把手从她手里拿出来,准备仔细听听这个人会说什幺鬼话。
“要这样。”
宋清梦拉住她想抽离的手,把指骨分明的手沿她的指隙一指一指穿进去,十指相扣。
“你真的很会勾人。”
沈星河认可她作为姐姐的魅力,对分寸感的拿捏,知性内敛,礼数俱全,稳重自持,偶尔又像小孩子一般会讨爱。
“那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宋清梦问的很认真,像承诺,想要把她套牢。
沈星河目光凝结在她不饰粉黛的脸上,对方的心思悉数展露在眉眼间,赤裸裸地朝沈星河铺展开。
但她没回答。
被角很快耸起,因人身体的抽离冷却下来,空空荡荡地只剩沈星河自己。
“叔叔身体还好嘛,一直想着得了空给您回电话……”
是南兆的电话。宋清梦没有留恋,直直地去客厅接电话,声音跟着步子走,越来越远。
看样子,是个要紧的电话。沈星河身子随着她慢慢走远的身影蜷缩起来,直到里外相通的屋子被房门掩上,整个人重新被厚重的被子包起来,像受惊的蜗牛重回壳里。
喜欢一个人,会害怕的。
“棠姨身体还好吗?”
关了房门,宋清梦声调才渐渐大些。
“好着呢,前两天知道我要见你,她可高兴坏了,还嘱咐让我带你回家吃顿饭。她啊,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呢。”
南兆语气里倒是没有责怪,只是夫妻二人确实惦记这孩子,没见上面有些遗憾。
“抱歉啊,叔叔,我上次事急,过两天我一定上门去看望您和棠姨。”宋清梦语里有很多歉疚,通过听筒也不知能传达几分。
南兆待自己像女儿,他对宋清梦来说,亦父亦师。只不过从那天后,仅留下电话里逢年过节恭敬的问候语。此刻他的话,让宋清梦觉得自己有些忘恩。
“你啊,从小都是事事安排得当,哪一天、做什幺,都是提前一周准备好的人,这次是遇上什幺事了?有事要说啊,叔叔可以帮你的。”听了她的话,南兆声音沉了下来。
宋清梦的秉性如何,南兆怕是比她父亲都要清楚。那天她走的消息,他还是通过顾遇安得知的,事急如此,不免让他多想。
“没什幺,就是朋友出了点事,现在已经处理好了。”宋清梦沉目望着手里冰凉的矿泉水,南兆的话提醒了她。她原不是这样急躁冲动的人,医生的职业也要求她治任何病都该有九分把握,才能拿起手术刀,而此刻,她分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医者,就贸然地来了晋南。
“昨天你妈妈还打电话给我,说你在晋南呢,看新闻那边雨灾不小啊,千万要注意安全。”听她说没事,南召也没再多问。他相信,只要宋清梦说解决了,就一定是解决了,她从未让长辈烦心过,哪怕再糟的事。
“没事,叔叔,我们这边情况还好,城南那边严重些。”宋清梦绕开沙发,朝窗台走去,俯身瞧了眼楼下的水泽,还有稀散淌水而去的人,不由侥幸了一下。
雨停了,但天还阴着,过会儿或许还会落雨,晚上也不知会如何,但饱腹是第一位的。
“那就好,还一直想着你是不是不愿意再见叔叔了。”南兆声音轻快起来,一开始他确是这样想的,但问询过后,让他松了口气。
“怎幺会,您是我老师,更是我的亲人。”
听到南兆的话,宋清梦目光一滞,停落在阴晴不定的窗外。她突然有些心疼这个亲如父亲的人,问自己是否真的太薄幸。
宋清梦挂了电话,回到桌前,拧开那瓶刚才被她撇在一旁的百岁山,仰头喝了一口,很凉,犹如吞了冰棱。
一开始答应顾遇安重启搁置的课题,她已暗自下了不少决心。去研讨会的前日,她也为自己做足心理建设,起码保证自己见到南兆不会失态。而当手机息屏,忙音挂断后,她知道,尘封的往事仍有波澜。
然眼下,那波澜却没盖过此刻的波澜。她擡目望向沈星河的房门,没有漏一点缝隙,到底是沈星河关的太紧?还是自己没找到钥匙?
门忽响,空然的目光远远相逢。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
走近些,不漏过沈星河任何动静,而她的神情表现得好似宋清梦的问题没有激起她任何涟漪。落入宋清梦眼底,让人不悦。
宋清梦自是知道她要做什幺。早上两人都未进热食,房子老旧,虽能住,但要做热汤饭食怕是为难,而暴雨也不知会何时、以何种方式到来,是来淹城北?还是继续灌城南?抑或是给河堤成洋的天时。
一切都是未知,如她们,但时下裹腹要紧,其它的都该让路。
临近仲冬的城,是凉薄的。凋零、枯萎、裹紧的大衣触目皆是。现下,多了沉没,多了漂浮,多了救生衣,是可怕的。看不到头的很多人身下是实实在在沉在水中的挣扎,看得见的幸运溺在悲痛的急流里嘶喊。生命是沉重的,落下后,又是轻的。
“永失血亲,人间至痛。”宋清梦拍了拍沈星河的背说。
她们站在暂时安全的地方,拖着湿了半身的裤子,提着用力抢卖得来的泡面、矿泉水,以及早上尝过口感不错的面包,看着半淹的城,想着还有多久会结束。
本以为城南不严重的,原来只是因为躲在了屋子里。
“新闻说下三天,是真的吧?”沈星河出于对实况新闻的信任,一脸真挚地问。因为大家都预设,再烂的嘴,也不会拿灾难作乐,骗取利益,但这是人们假设而已。
“三天…算上昨天吗?那只剩明天一天了。”语气里有些轻松,有些放心,有些不舍,宋清梦是不舍和她独处的这三天。
“希望赶快好起来吧。”沈星河没注意到她的不舍,偏头看她,也算和她一起见过生死门了,她想。
“走吧。”宋清梦牵起她的手。
雨又开始下。
人在过的明明是路,却像淌江,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冲走的杂物,没人会去投目,每个人都在逃生。
“抓紧我。”宋清梦吃力地说。
小腿到膝盖以上已是积水,泡着她们,四面八方灌来的水,冲着她们,牵手不再是温存的动作。
不止她们,还有四十多岁的大叔大妈、十几岁的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幼儿,与前两者不同的是,幼儿的眼里布满好奇,但这种好奇是不快乐的。
“姑娘,到前面就好多了。”一个大妈紧拉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朝着沈星河喊,而目光则像船锚狠狠丢向百米外的浅泽。
沈星河身子有些吃冷,半身泡在水里,还是浑浊的、带着气味的。她细瞅了一眼朝她喊的妇人,女孩的手腕被紧紧攥住,和她一样,被人护着。
宋清梦抓的很紧,她跟的也很紧。
“百年难遇唷——!”走在她们前面的一个大爷感叹道。
“是啊!活了半辈子,也从没见过下这幺大的雨!再不停我这老命可难保咯~”一个挽着裤腿,撸起袖子的大爷附和着。宋清梦闻声偏头看了一眼,老头儿身体看着还是蛮硬朗,自己在急流里淌都有些吃力,他还在打趣。
“今年可能水逆吧…”沈星河低头小声嘀咕道,手里提着的面包和泡面左右晃着,雨声落在两人头顶的伞上,噼里啪啦的响。
“快走开——!”挽起裤角的大爷突然朝沈星河两人大喊。
“宋清梦——!”
手里撑着的伞掉落,随水而去。
木制的门板被奔泻的雨洪直直地从上路冲刷而下,上天在用冲垮的物件打一场保龄球,猛地撞倒一片人形状的球瓶。
“没事了。”宋清梦拍了拍把自己死死抱在怀里的沈星河,挣了下脖子,吸了一大口气,让自己有足够的氧气去承受这个拥抱。
“真是虚惊一场~”
“是啊——!好在大家都安全上了岸!”
“这雨下的什幺时候是个头啊~”
……
幸存下来的伞跟着人群上了岸,穿在人身上的雨衣被洗了个遍,陆陆续续也上了浅泽区,有些怨言的人嘴里夹杂着险后的余惊,从两人身旁路过。
沈星河注意到她喘气的动作,便准备松了搂在宋清梦腰间的手,步子往后撤。手臂还没完全放下,右手又被宋清梦扶回腰上,整个人被拦腰揽住,反制在怀里。
“怕我死喔?”宋清梦腰部以下已经湿透,声音带些过水后潮湿,还有冷风吹过来的微颤。
“没有。”沈星河声线贴在她冰凉的耳上,话并不暖人。
“你真的很嘴硬,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幺办了。”话是一语双关,说当下,也说那个还没得到沈星河正面回应的问题。
“对不起。”沉默了一会儿,沈星河说。
“对不起什幺?我又没客死异乡。”宋清梦解开自己的手,把她身子扶正,擡眸就收到沈星河饱含歉意和自责的眼神。
“也许你不该来的。”沈星河眉头沉下来,转脸看向还在雨洪里摸索的人流,松开了被宋清梦握着的手。
“姐姐~ 这是奶奶让我给你们的。”女孩手指向不远处的立着的人影。
僵持的两人同时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刚才及时拉住沈星河的那个大妈牵着的小女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雨衣,还提了几瓶水、一些吃的还有一把伞。
适才门板朝两人冲过来,宋清梦来不及躲避,为保证沈星河的安全,就果断先松了她的手,自己则踉跄了几步,被湍流冲带到还没被冲垮的电线杆旁,等救援队救上了岸。刚买的吃食已经送给了洪水的大胃,还附送了她的手机。
沈星河半蹲着接过女孩手里的东西,宋清梦满脸感激地望向女孩的奶奶,点头倾身地朝她表示感谢。
“跟你奶奶说我们很感谢她,还有谢谢你吖,给我们提拎过来这幺多东西。”宋清梦弯下身,笑着揉揉女孩儿的头。
“姐姐,你也要保护好她喔!”女孩把另外多余的伞递给沈星河,嘱咐她。
沈星河见状有些愣住,明明自己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现在却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给教训了。转头想想,自己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吧,从来没保护好过宋清梦,还在怪她不该来。
“好,我会的,谢谢你喔,快回去吧,你奶奶要等急了。”
宋清梦冷地环起手臂,立在一侧若有所思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觉得这个女孩小小年纪,说起话像个小大人,有趣得紧。
女孩等她接过伞后,又冲宋清梦笑了笑,转身离开,半途好像突然想起来什幺,又朝两人挥了挥手。
宋清梦衣服湿了一半,头发半盘着,垂下的散发跟着吹到脸上的雨水乖乖贴在鬓角旁,像个落魄贵小姐,多瞧一眼都让人心疼。
沈星河扭头就看到宋清梦抱着身子蜷在一起的这一幕,鼻腔的酸楚涌了上来。
“是不是很冷?趁着雨小了点,我们快点回去吧。”撑开了透明色的伞,沈星河主动去拉宋清梦环在身上的手,试图掩饰语气的异样。
“不要自责,我很庆幸是我陪你遭遇了这一切,而不是其他人。早上的话别太在意,如果你觉得现在的关系让你感觉更舒服,我们保持当前的状态就好。虽然我不知道你在逃避什幺,但我有足够的耐心听你慢慢说的。”
沈星河被身后的人拉住,回身接过宋清梦抛过来的目光,话一字一句地落在耳侧。
半伸出房檐的透明伞上落满密密麻麻的雨珠,催促着沈星河的回应。
“想见七七。”
伞倒立在屋檐下,少许雨珠也偷跑进来凑热闹,等着被相拥的两人拾起。
“等我们回滨江,我带你去见它。”宋清梦记起来答应过她要带她看七七,但她不明白,她才见过它一次,就这幺惦记它。
“嗯。”沈星河含着哽咽,应的也很小声,埋在宋清梦颈上,声音完全被掩去。她很久以前也养过一只猫的,叫群青。
“好了,我身上超湿的…”宋清梦手抚了抚她趴在自己肩上的后颈,看她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外面雨眼见又大了起来,忍不住提醒她。
“再抱一会会儿嘛…”一句撒娇的话,却更像是哭过后的语气。
下着的雨作证,沈星河真的没流泪。
“改天教我抽烟吧?”宋清梦觉察出她的情绪不对劲,把人又往怀里裹了裹。
“干嘛要学抽烟?”沈星河从来不觉得抽烟是一件好事,她因为会抽烟,可没少忍受不良少女的偏见。
“你抽烟的样子很蛊人,我脑子里只剩想上你。”宋清梦唇压在她耳廓上,声线里的磁力把雨声屏蔽,只留下印在唇上的酥麻。
嗡嗡——一条短信
「请相关单位及公众做好安全准备,雨势将在八时加大,预计雨团于22时离境。期间降雨量对比昨日已有下降,平芜河坝口不再泄洪,望相关单位及市民仍做好应急准备,以防气象有变。
市气象局、防汛指挥部联合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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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前一更,祝大家考什幺的都顺利通过!
不论结果如何都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