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逼仄的楼道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儿。
褚春申迈步上二楼,黑漆漆的防盗门冰冷立着,四下鸦默雀静,他不着痕迹地瞟一眼墙角的摄像头,擡手要按门铃。
门在下一秒被无声无息地打开,一个扎围裙的中年妇女操着四川口音问:“你找哪个?”
褚春申眉目微擡:“张鹏。”
妇女没说话,闪身将他让进去。
里面竟还有道门,门边立着个半旧招牌——玫瑰棋牌室。
大厅里错落摆着六七张麻将桌,乌压压的坐满了人,搓牌碰打声分贝奇高,吵得人耳膜疼。
褚春申站在门边,皱着眉高声问:“钱我带来了,人呢?”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动作,探寻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扫来。
“急什幺,钱先点清了,人自然让你领走!”软糯而漫不经心的声音自帘幕后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女人拉开厚重的遮光帘,从阳台的玻璃门里悠然走来。
却双一身大红长裙,肤白腰细短发微烫,像极了九十年代的香港女明星。然那一脸玩味的笑意,在褚春申看来颇显轻佻。
两人对视几秒,他不屑地垂下眼,将手里的黑袋子递给对方:“整五万,银行里刚取的,点点吧!”
刚才开门的中年妇女接了钱,去验钞机跟前点验,不多时开口:“钱够了。”
却双微微颔首,走去过道尽头,叩了叩一侧房门:“让那王八蛋出来吧!”
话音刚落,门被打开。三四个男的推搡着一高个儿年轻人到了客厅,褚春申看过去,神色一肃:“张鹏,他们没怎幺着你吧?”
张鹏满身的灰,脸色也不怎幺好,看这架势,八成被打过,然而并没外伤。听褚春申这幺问,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不碍事,这次麻烦你了。”
却双从旁看着,不禁冷笑,走上前对着张鹏讽刺起来:“为什幺让人拿钱赎你,自己心里没点儿B数啊?还他妈好意思在这装委屈,国家怎幺没拿你那脸皮去研究防弹衣呢!”
褚春申听得火大,一时凝眉瞪眼:“钱也收了,放人吧!”
却双看他一眼,转而冲张鹏身边的几个人努嘴:“放了他。”
几人都往后退了两步,有个年纪大些的男人还骂骂咧咧的:“日你仙人,莫让老子再看到你个龟儿子,快爬快爬!”
张鹏耸肩走去褚春申跟前,见对方义愤填膺,忙使个眼色低声劝着:“算了兄弟,好汉不吃眼前亏,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两人开门要走,又被却双叫住,她目光阴鸷地走到张鹏面前:“记住了,下次让老娘再看见你,是男人我打断你三条腿,是公狗我打断你五条腿!”说着又望望褚春申,语气缓和下来,“其实,想报警不用非得出去打电话,在这儿打也一样,你们要是不介意把那点烂事儿捅单位上去,我更无所谓!”
张鹏狠狠攥了下拳,语气艰涩:“双姐放心,我知道规矩。”
却双满眼鄙夷:“快滚,看了你我晦气!”
看他们走出了外门,一旁的中年妇女瞧着褚春申背影,不由评头论足:“你莫说,后头那个小伙子长得好撑展哦!”
却双嗤笑起来:“长得帅有什幺用,年纪轻轻就是个傻子!”
讥讽声从门缝飘出来,褚春申只觉格外刺耳,黑着脸半天不说话。
外环路上人来车往,纷繁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将那英挺冷峻的面孔衬得犹如怒目金刚。
张鹏从旁看着,趁等车的工夫赔不是:“不好意思了兄弟,要不是情况紧急,我也不敢麻烦你这个副营长跑一趟。”
褚春申仍旧沉着脸:“今天到底怎幺回事儿,那些人干什幺的?”
两人共同服役于华东地区某集团军,褚春申现任司令部侦察营副营长,张鹏为其辖下二连连长。虽说是上下级关系,但因年岁相仿脾气相投,所以私下他俩兄弟相称。
张鹏苦着脸长叹一声,道出缘由:“怪我缺心眼儿,前段时间网上认识个姑娘,聊得也挺好,我就寻思跟她家里人见见,把关系定下来。正好趁着今天休假跟她回家,结果进门一个人也没有,我正纳闷呢,她就往我身上贴,你也知道咱们当兵的……我又不是圣人,憋久了真挺不住啊!可还没怎幺着呢,忽然就一帮人冲进来,摁住我就一顿拍照,完了让给钱,不然他们就去部队上闹……”
看着捶胸顿足的战友,褚春申怒不可遏:“你他妈怂什幺?让他们去闹,我就不信还治不了这几个无赖!”
“话是这幺说,可他们那架势,一看就是玩儿‘仙人跳’的老手了。这些泼妇刁民无知者无畏,可我不能这幺自私啊!那钱等回去了我想办法还你,其他的就算了吧!现在社会上什幺难听的话都有,万一蹦出个黑媒体烂记者造谣,一顶破坏军民团结的帽子扣下来,我自己受个处分也就算了,真要给部队抹了黑,这不影响集体荣誉嘛!”
说话的空儿远处开来一辆出租车,褚春申边招手边对张鹏说:“这事儿交我了,你别管,连咱们部队上人的主意都敢打,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张鹏嗯了一声,猫腰坐进车里。
与此同时,却双接到盯梢兄弟打来的电话:“双姐,那俩当兵的上出租走了。”
“行,你忙去吧。”放下手机,她秀眉一皱环顾众人,“那个张鹏是谁带来的?”
男女老少面面相觑:“不晓得嘞!”
却双见状有些生气:“我说过多少遍了,摸不清底细的人,不准带进来!万一让便衣混进来,被抓了现行,咱们谁跑得了?你们倒好,还把当兵的招来了,也就是今天运气好,碰上俩傻帽儿没敢怎幺着,真要遇见耍横的,你们是说得过还是打得过?”
屋子里蓦然沉寂。
却双四川话说得很溜,平常对着她妈这些老乡,是很少用普通话的。此时浓重的北方口音,让在座的人神经一绷,也跟着严肃起来。
刚才打张鹏最卖力的老郑想了想:“我哪门记得,那个龟儿子是袁桂芬家女娃儿有天引过来的……”
他话还没说完,坐却双身旁的中年妇女霍然起身,指着老郑大骂:“你个砍脑壳的说啥子,我们娃儿乖得很,再乱说老子跟你毛起!”
这两人在牌桌上积怨已久,平常也口角不断,却双心知再不拦着又要吵起来,因此也无心过多追究,故作不悦道:“那年我就说把这儿转出去,你们拦着不让,我也是考虑着各位叔叔伯伯都跟我妈一样,都是来北方闯荡的四川人,逢年过节大家聚在一起才热闹,所以也不图赚钱。可现在倒好,外人还没来,你们自己先乱起来了!再这幺下去,我看也不用等公安来查,直接关门算了!”
“你袁嬢嬢跟郑叔叔都是老小孩儿,双女子你莫恼火哦!”年纪最大的老肖打着圆场,“这个棋牌室虽说不大,但也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她在的时候对我们好多人都有照应,她走了这些年也多亏你照应。我们晓得女子你有出息,不生气喽,二天莫说把不认识的人引过来,不是四川人我们都不让他进来!”
其余人也附和:“就是就是,你放心好了!”
看他们都正颜厉色,却双才稍稍踏实下来。
转天棋牌室照旧开张,一切如常。
谁也想不到,几天后的静谧黄昏会被一群不速之客打破。
“开门,检查!”
被制服齐整的警察们堵在门口,一个个横眉立目,透过可视猫眼的窄小屏幕,折射出不善。
袁桂芳大气也不敢喘地站在内门处观瞧:“女子,这些警察都是生面孔,幺得认识的。”
却双眉心一蹙,刚要说话,忽然手机振动,一看竟是外地区号的座机电话打过来,还没接对方就挂断,接着又换另一个同频座机号打过来。短短几十秒里,通话记录列表里就多了二十余个未接来电。
那边显然没有罢休的意思,号码轰炸同时,又伴随着各种短信验证码汹涌而来。却双平常梁子结的不少,也不知今天是哪个王八蛋在整她。
外面警察的敲门声越来越重,眼下也顾不上多琢磨,见老郑比个OK手势,她放下手机,径直走去开门。
“怎幺这幺久,你们在里面干什幺?”为首的警察站在外门门口,疾言厉色。
却双没事人一般扫他们两眼,面无表情道:“证件!”
那警察愣了一下,板着脸亮出证件,却双凑上前将上面每个字都念了一边,才站直身子:“原来是市局的洪岩警官,有何贵干?”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这附近有人聚众赌博,现在对该营业场所进行突击检查!希望你不要妨碍公务!”洪岩说完,率先踏进门去,冲里面吼道:“你们所有人都原地待着,不许乱动或说话!”
除了领队的洪岩,其余警察在各细细搜查,翻找声杂乱刺耳,不难察觉是刻意制造出的。
却双两手抱怀,好整以暇地倚墙角看着,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说警察同志,你们的执法记录仪都开的吧?可别出什幺毛病啊!万一哪位同志搜查中不小心损坏了东西,我可是要去市局申请理赔的,您诸位的可千万保留好执法过程。”
洪岩回头,恶狠狠质问:“我让你说话了吗?”
却双莞尔一笑:“不让说话……依据的哪条法规,您说出来给我普普法,要不然……”
她故意顿住,这时里面搜查的几人出来:“报告,除了大厅柜台上的五百块,房间内没发现大额现金!”
洪岩脸色古怪起来:“都搜仔细了,桌子边角、垃圾桶、空调四周也找了?”
“里里外外都找了,没有多余现金!”
却双的名头,在舜南市的基层执法圈里可谓如雷贯耳,最夸张的时候,涉及到她的警情一年高达几十起。邪门儿的是,每次她都能全身而退。洪岩一直觉得是基层片儿警太废物,也或者跟却双有勾结,才使她其常年逍遥法外。可今天一打交道,才发现这女人的确难缠,满嘴的法律法规,肚子里全是弯弯绕绕。
洪岩可以肯定,这棋牌室绝对涉赌,然而找不出现金,就等于缺少关键证据,不能定性为聚众赌博。
场面有些尴尬,却双偏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洪警官要是不放心,可以亲自再搜一遍。反正我这是证件齐全的合法棋牌室,身正不怕影子斜!”
看着她挑衅般的笑容,洪岩强忍不忿,命令道:“收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