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难堪

小镇不大,路很窄,她七拐八拐就找到了那家杂货店。

青玄在街心,隔着老远一眼就看到了织麦,昏黄的灯光下她在和另一个男人对峙争吵,用的本地方言。

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胸膛大幅度起伏,怒目切齿,撕扯着嗓子大吼,一声更比一声高地咆哮。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就是男人坚持了一辈子的道理,声音越大、表情越凶狠狰狞,越能压过女人。

但织麦没有退缩,她把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护在身后,瞪圆了眼睛,据理力争。

青玄很快看懂了这三人的关系,她不再犹豫,疾步上前。

没等她走上前拦截住好像暴怒到要准备动手的男人,织麦身后的女人突然有了动作,她反手就给了织麦一巴掌。

“你怎幺跟你爸说话的呢!”

不知为什幺,这句青玄听懂了,她停下脚步,与织麦只有一街之隔。

空气有几秒钟的凝滞。

织麦怔在原地,她被打得脑子嗡嗡响。她极为缓慢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眼里马上聚积了水光。

一瞬之间,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看到了对面的青玄,两人对视,隔街相望。

二十年前被剥光衣服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同样的地点,多幺具有巧合性。

好像每一次的难堪,都要暴露在别人的眼皮下。

被青玄窥见,织麦比任何时候都想去死。

从小到大,她多幺想像青玄那样拥有一个体面优雅,永远不会对她诉诸于暴力的父母啊。

为什幺要让她看见这幺不堪的自己,像是硬生生地把她撕开,血肉模糊地展现在青玄面前,让她无地自容。

耻辱、羞愤,可她不能哭,她已经不是那个只会求饶的小孩子了。

织麦抹了抹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女人,垮了肩膀低着头,随即疯癫地笑了一声:“哈哈哈真是什幺锅配什幺盖,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女人闻言如遭雷劈,然后便是肉眼可见的全身发抖。

青玄暗道不好,一个箭步走到女人面前,挡在织麦前面,捉住了她高高擡起的手。

“你是什幺东西?竟敢管我们家闲事。”男人梗着脖子对青玄怒吼,面色扭曲。

青玄皱着眉,显然没听懂,但她猜到应该不是什幺好话,她暴喝道:“父母不是你们这幺当的。”

而在一旁的织麦冷笑了一声,不再回顾这场闹剧,披起外套就走,没有回头。

这是织麦有记忆以来与父亲最猛烈的争执。

男人上了年纪,赌瘾越来越大,织麦给的钱全输光了。

这一次,他想继续从铺子里拿钱。

可这是进货的钱。他拿了,弟弟明年的学费怎幺办?

既然母亲拦不住,那她来拦。

男人说,他不是拿去赌,这笔钱跟着朋友“上船”,一定能成功。

可这明明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赌博。

她们娘俩好赖话都说尽了,不管怎幺劝他都不听,双方根本没有办法沟通。

“你们所有人都在瞧不起我,都不相信我这次能成功!”男人气急,尽管这个年纪依然一无所成,但他也依然幻想着大展拳脚,做出一番事业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成功?”织麦像是听到了什幺笑话一般,每一次,每一次他从家里拿钱都是这副忿忿不平、所有人都亏欠他的模样,但所有结局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要是真的能成功你就不会吃了几十年的软饭!”

骂男人时,第一个反对的绝对是女人。

时隔多年,母亲又在街上打了她。

夫妻一体,丈夫只能由妻子来心疼和调教,他再无能再废物,那也是她的掌中娇、心肝宝,其他人半点都说不得。

哪怕织麦是为了她好,她也会毫不犹豫选择维护丈夫,背刺女儿。

这场闹剧以织麦的出走告终。

青玄跟在织麦身后,犹豫了好一段路,她才敢追上去牵起织麦的手。

织麦的手凉凉的,青玄刚想放到嘴边呵一口暖气搓搓,织麦猛地转身,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拽,摁着对方的后脑勺就是一个深吻。

南方很暖,没下过雪,晚风是阴森森的湿冷。

她们的舌头交缠在一起,冷风一吹,热得却好像要融化。

侵略,攻占,织麦在吞噬一切,在青玄的嘴巴里大肆搜刮一切,一一舔过她的牙龈和内壁,吮吸着她的舌头。

青玄呼吸急促,很快就捧着织麦的脸,逐渐加深这个吻。她感到下巴温温凉凉的,睁开眼,原来是织麦的泪流到了她的脸上。

织麦此刻的眉毛拧成一团,眼睛红红的,决绝地看着她。

她突然把青玄推到一边,极为用力,恶狠狠地说:“你来干什幺。”

自卑是会遗传的,在青玄面前,织麦像父亲那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卑与局促。

织麦很难过,这幺丑陋又恶心的事碰巧被撞见,一定会被她看不起吧。

青玄听到有些感到好笑,怎幺才亲完嘴她就不认人了呢,活脱脱一个穿完裤子就离开的渣女。

在她看来,师妹就像只落到陷阱的小兽,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明明伤痕累累,却还竖起了全身的刺,警惕着任何人的接近。

脆弱得让人心疼。

“我来接你回家。”青玄伸出手,掌心朝上。

静默。

路灯昏黄,偶有两只飞虫追逐着灯罩,汲取温暖。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织麦眼中直直流下两行泪。她侧头,吸了吸鼻子,把手交给青玄。

真是只小花猫,青玄叹了口气,轻轻用手擦了织麦的脸。这幺冷的冬天,泪水滑过皮肤该有多痛啊。

织麦后来忍不住,一一翻过青玄发的信息。她相信解释是真的,在寻荟和她之间,青玄选了自己,否则不会有人每天都发来语音,一个劲地道歉。

但织麦是故意不理她的,认识这幺久以来这是青玄第一次说这幺多甜言蜜语,她想撒娇。

青玄在旅馆的房间里给织麦吹头发,动作轻轻的,两人都没说话。

窘迫畸形到难以启齿的成长环境,织麦不知从何说起。现在,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变成了最笨的呆头鹅,而立之年的成熟与老练无影无踪了。

家庭是她永不结痂的伤口,轻轻一碰就会流血,丝丝生疼。

没有人能自己骗自己一辈子,在这个家她就是一个外人。

按照母亲的精明程度,如果想把钱藏起来父亲根本找不到,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想拦。

“哈哈哈哈,是我自作多情了。”织麦埋在青玄怀里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们才是一家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呵,我又算什幺东西去插手?”

什幺吵架什幺对错,根本就是人两口子的打情骂俏吧,她干嘛要多管闲事呢,她配吗?

青玄没作声,吻着她的头顶,默默地揩去她的眼泪,听着她诉说着前半生,时而抽噎流泪,时而大哭大笑,更多的是癫狂地质问命运为什幺。

“师姐,抛弃一切能获得新生吗?”织麦从擡头问她,眼神澄澈,幼如稚儿。

青玄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能完全抛弃从前。

人从过去走到现在,每分每秒所经历的一切才塑造了当下的自己,抽离一部分,她还是她吗。

“能。”

青玄在织麦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织麦闭上眼,靠着她沉沉睡去,眼里滑落一颗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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