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几日的雨始见收势。稀落雨声中夜风忽急,青瓦檐积蓄的雨滴摇摇晃晃坠落。方定步的阿欢眼神犀利,蝴蝶刀自袖中翩然而起,挡住残雨。
“好剑法。”茶歇直身的秦宽一手虚搭革带,立于槛内,含笑而视。
阿欢默然一敛刀锋,墨色短靿靴踩上洇湿的灰白石阶,右手持握的蝴蝶刀刀尖有水珠缓滴。
直至秦宽近前,她收起蝴蝶刀,略翻兜帽。擡起的一双黑眸径直定在秦宽不甚挺拔的鼻梁上。
“有买卖?”
秦宽唇部微动,一时未有搭腔。
玉蝴蝶说话从不拖泥带水,行事亦是如此做派,硬生生打消他想要寒暄两句的念头。
“今日有桩好买卖。”他凑近阿欢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这笔生意我不做。”秦宽话音刚落,她一拉垂眉的兜帽,半掩住冷若冰霜的面庞,转身便走。
“来人开价一颗玄珠。”离去之人的脚步骤止,幽暗的眼眸轻烁。
“你可想仔细了。”秦宽望着她的背影,补道。
阿欢绷在原地,薄唇轻抿。风慢拂,她隐隐嗅到自己身上浅淡的腥膻气味,眉间微起褶皱。
一颗玄珠。莫说她杀鱼,便是杀上百十人,赚来佣金亦难求得——只因这传闻中可解百毒的玄珠乃世间罕有。这些年她遍寻未果,不料竟有人送了来。
水吟庄少庄主的命果真值钱。
她暗捏了捏蝴蝶刀柄。
她从来只接些草莽小民之买卖,至今所杀之人中最有名气的不过一镖局总头。她深知树大招风之理,更无意惹上江湖朝堂纷争。杀鱼也好,杀人也罢,无非是攒得银两,替长年卧病的娘亲治病。杀水吟庄少庄主,势必要搅起浪潮,这与她的惯例相背。可若娘亲得获玄珠,来日或再不用缠绵病榻。
历经一番挣扎,她缓缓回身,擡头平静地看着秦宽。
“我接了。”
秦宽笑容怡然,扯得面部褶皱更深。他自袖中抽出几卷纸,笃定地递给阿欢。
展开其中一张,洋洋洒洒写了几百有余。落在阿欢眼里,密密麻麻如若炸了蚂蚁窝。她浅瞥一眼已是眉头深蹙。
与旁人不同,她杀人奉行三原则:一次只接一桩买卖,杀且只杀一人,并可完全遵照雇主要求来杀。故而她玉蝴蝶在杀手界口碑极佳。
冷静利落、理智守诺。秦宽常赞她生来便是做杀手的料,她却不以为意。
“此次时间紧促,你看完后得尽快行动。”
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年来秦宽混迹各路,手握一众杀手,自己则手不沾刃。和蔼的面庞,略显富态的身材,像个荣归故里的举人,唯有眼角偶尔流露的利光现出他商贾本性。
今日若不是得了天大的好处,他绝不会贸贸然去捅娄子。若成,皆大欢喜;若不成,杀人的到底不是他,他亦可及时抽身。
他望着阿欢的身影悄然没入暗色,负手盘算着,嘴角笑意久久不消。
寂寂夜幕,偶有几声狗吠。阿欢灵巧地跃入柴扉紧闭的小院,听得双亲入眠时轻浅的呼吸声,一颗心堪堪落定。
“阿兄!”她轻叩窗棂,悄声探入窗扉,溜入冬青卧房。
草榻上一盏灯烛如豆,着月白中衣的冬青虚靠木案。阿欢靠着他盘坐于草榻,将纸展开,铺在歪斜的木案上。
“今欲雇一杀手得取水吟庄少庄主卫澈之性命,特列下细则数条。” 就着烛火,冬青眯眼念了一行。
水吟庄少庄主卫澈?冬青眉眼微伏。
“这桩买卖非同小可。” 这雇主亦非常人。冬青望向阿欢,见她凝眉不语,转而继续念道:“细则第一条,不得使用任何利器、兵器损坏少庄主的身体,其中包括绣花针、银簪……鱼……鱼鳞?”
更深夜寂,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阿欢摸过袖中蝴蝶刀——不仅是自己的蝶翼,连她刀下的鱼,于他亦无甚用武之地。
“细则第二条……”
……
“……不可限制其行动自由……不得有痛苦之色,死前需令其身心舒畅……”
待至鸡鸣声起,灯烛燃尽,冬青终是念完了所有条规。
轻风自破洞的窗扉吹入,阿欢默然卷起纸张,仰面躺在草榻上,面色疲累。
她自认见识过不少刁钻的雇主,同眼前这个相比,实属小巫见大巫。这也不许,那也不可。若有这幺好的死法,眼下阎罗殿早已人满为患了!敢情不是雇她去杀人的,而是去伺候人的。
“水吟庄非寻常人家。风险非常,你可想仔细了?”冬青的声音乍然而响。
神思浑沌的阿欢睁开眼。她支颐起半幅身子,郑重点头:“此事虽险,收益亦好。有了玄珠,阿娘或能病愈,阿兄也不用拖着伤腿,到处采买价贵难寻的乌橛治病了。”
抱怨归抱怨,既已接下这烫手山芋,合该想想应如何剥皮才是。
“待阿娘病愈,我们一家子便可好好过日子了。”她露出憧憬的笑容,眼眸荡漾光芒,让冬青不由恍惚。
“好好过日子……”他喃喃自语。仿佛被她情绪感染,他紧绷的神色慢慢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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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失读症是设定,请勿与现实病例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