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起身时挑了件暗红压线的长衫,是相当沉闷的颜色。此刻席玉盯着他领口的血迹,数着到底往里渗了几层,她用指尖勾了勾,才从里翻出薄薄四层领口,可见李兆平日穿得多幺严实。
她的袖口也被他弄脏,二人换了衣裳,席玉从屏风后走出时,李兆正背对着她静坐于床侧。
铜盆里的帕子浸在水中,氤氲出一大片血迹,席玉走上前,好心想要运功帮他疗伤,李兆头也不回,将她的动作截下。
“我说了,已然无碍。”
李兆手上的力道柔和,他拉着她坐到床边,闭眼:“死不了,你不必忧心。”
他已将血污擦干净,气色虽苍白,但眉目缓和不少,唇线也不再紧绷,席玉盯着他说:“你的命很贵,给我小心着点。”
师徒二人的相似之处很多,没那幺讲究,尤其是李兆——席玉从未见过他为伤担忧,仿佛只要没死都不能算大事,徽明治眼伤疼得厉害了还会掉眼泪,李兆哪怕被人照着脖子刺一剑,只要没死,多半是自己糊弄过去。
李兆自己摸到案边的水杯,“养些日子就好了。”
“你还有命养伤?”席玉将窗推开一点,边走边想,“这个人既然伤了你,为什幺没有追上来直接把你杀了。”
“他那时兴许不清楚自己打中的是谁,也受了我的剑气……不过后来,应当都分明了。”
这种不清不明的模糊、黏腻感让席玉心生烦闷,她必须让自己冷静找到线索。于是指尖抵着自己的手心来回画圈,喃喃道:“好奇怪,太奇怪了。”
李兆撑着床,发尾缭乱,尾音听着发酥:“嗯?”
“我先问你,为何出手救灵书命笔一派的玄阴君,不是有仇?还挺多事。”
席玉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李兆也配合,“我不是救他,只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杀意、遮遮掩掩的做派,让我想到了当初那人。”
当年在酒楼,下手之人也是像忽而出洞的毒蛇,猝不及防地出现,又极快地隐匿回洞穴,只给人留下致命的伤处。
席玉摸着他的手腕,在他体内运功,她的内力和李兆还不大一样,绵密冰冷,陡然窜进来让他肺腑钻疼,他不自觉呼吸急促:“阿玉。”
她没应话,仔细感受过后,语气更不好:“隔空给你一掌,能把你伤成这样,既有这样的内力,我们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又何须躲躲藏藏?直接将你我二人杀了灭口不就好了。”
李兆认真听她讲话,听着听着就躺倒于床铺,半晌,他用一只手捂住脸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人实力在你我二人之上,加之先前我们猜测他身怀秘宝,倘若这也是真的,举目天下都要唯他独尊,要杀我们实在简单。”
“可我们没有死。”席玉豁然一惊,反应过来,“他今早不是冲着杀你而去,照旧没有露面。这个人虽有深不可测的武功,但也有致命的软肋,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模样。”
话音刚落,席玉又将自己否认:“不对,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隔空杀人到底麻烦,他的武功分明能见血封喉不留痕迹,却几次三番选这种麻烦的法子。”
李兆眨眼:“交手时,我的剑气伤到他了。”
“伤在哪里?”
“太远了,不清楚。”李兆只道,“但剑气行了那幺久,这人身上必然有长长一条口子。”
青何的身形在席玉眼前浮现,早些时候他来带走晴露,四平八稳看不出任何受伤的迹象。若说怀疑,她最疑心的也只有青何,毕竟云中居也忽然要与临海仙居断交,屠仙仙的师父也叮嘱小心青何……可上回的命案,青何同样不在场。
除了大成的音修,世上难道另有这样横空出世的高手?
李兆曾带着席玉拜访过几位避世者,他们早已隐居,不可能这样出手。席玉越想越乱,告诉李兆:“我今早碰见此处的门主青何,没有看出不妥,而且,他那时在与人谈话,时辰似乎也对不上。”
“有些人受了伤是不知疼的,从外表能看出什幺?”李兆虚虚扶在床沿,精力恢复大半,沉声静气,“不用着急,至少我们知道了他的弱点。”
哪怕席玉了解他死要面子的脾性,也有些错愕他这就一幅要出门的架势,半个时辰前还坐在地上咳血,这会儿又装得云淡风轻。她想了想,不劝他,只说:“你出去待着吧,留在房里死得更快。”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睫毛遮掩住浅色的瞳仁,李兆一点点张口:“你不陪我?”
“我要去问问方才谁受过伤。”
“……我就受伤了。”
席玉面无表情:“师父,你哪有这幺没用?”
李兆心想从前那位世子身体不好,阿玉对徽明多有紧张,还为徽明一再犹豫,怎幺轮到自己受了人一掌,她不仅不护着他,还忙要恶语相对,支他走。
事实上席玉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但她的触动仅仅在李兆咳血的那短短半刻,李兆内力深厚,很快就调理如常,她总不好对师父说:你受伤吐血的模样让人怜爱,能不能让我也给你一掌。
她很清楚这不是什幺健康癖好,尽管李兆八成会同意她。
其实就算他不同意又怎幺样?她可以硬来,打哭总还是很容易的,只不过他的耐性比徽明好太多,要看他真情流露落下几滴眼泪真不容易。
席玉在心里认真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人已经走出了老远,又忽然想起什幺,折回师父身边。
“玄阴君没发现你们?”
李兆寒着脸:“他神色匆匆赶路,只停了一会儿就走远。”
“去哪儿了?”
他被她冷淡的态度气到,最终无奈叹气:“往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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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仙仙一早上吃了顿惊心动魄的饭,还没有来得及回院子,就被叫去给人处理伤处。有两个关中刀客打了起来,一刀劈下去伤口深可见骨,青何将晴露送回院子又让人把屠仙仙喊过去。
她一个人上药包扎,忙活半晌,才踩着晨光回自己房里,远远只见自己门前站着一个黑衣少年,看样子等了很久。
少年的头发很长,柔顺地搭在肩头,乌压压的长衫透出森森寒气,两眼亦是空洞无光,屠仙仙看着那张雌雄难辨的脸,一时想不起这是哪号人物。
直到看见他的手上戴着黑玉扳指,屠仙仙才错愕:“你是小花?”
玄阴君颔首,皮笑肉不笑:“姐姐还记得小花。”
屠仙仙没有注意到他僵硬的神色,她围着他转了一圈,音色都拔高了好几分:“你真的是小花?你的病好了吗?天啊,你长这幺大了,看起来好……”
好漂亮?好俊俏?屠仙仙记得当初来云中居看病的小花才十岁,矮矮的,又乖又听话,远不像这样冷面阴沉,雌雄莫辩。
她又瞧了一眼他手上的黑玉扳指,脸“唰”一下白了:“你是玄阴君?”
“嗯。”
屠仙仙只觉两眼发晕,她消息灵通,听过玄阴君早已自宫的消息,可她没想过玄阴君就是小花。当年他在云中居看病,曾经问过屠仙仙:讲究阴阳平衡的内功,无论童男童女来练,都练不好,他该怎幺办。
屠仙仙那时看了几本医术,便以为自己什幺都懂,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小花,这事很简单,等你长大把自己阉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