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令尔等固守,又何必徘徊不去。”她听见自己用冷淡的语气对面前的人说,“此处怨念积聚,恶灵丛生,非长居之地,及早筹划迁居为妙。”
那是她在从旧王都逃出来之后的事情了,再回到这片地方,原本想继续完成仪式,却发现摩拉克斯已经把这里封印起来,她的力量还不足以解开封印,正准备离开时却发现有人过来,看到她的身影并没有恐慌逃离,而是缓缓跪拜,称她作夫人。
在他的自诉中,幽篁才回忆起来,那是在她杀了虫之魔神之后,同样饱受他折磨的人类族群推选了一位长老过来,对她表达感激之情,幽篁并没有接受他们感恩的心意,却也没有驱赶他们离开的想法,她没有随意杀生的爱好,因此那些人类便小心翼翼地在她与金鹏栖居处不远的地方安居下来,久而久之竟然也有了供奉她的习俗,幽篁不接受供奉,却偶尔会带金鹏去接触那些人类,也是从那里她才看到了金鹏亲近人类纯真善良的天性。
是与她不同的。
直至后来她再回来的时候,荡平了北方境内的妖兽,乃至是再北一些盘踞的螭兽,对于那些人类来说,又是救他们于苦难之中的举动,因此哪怕她被摩拉克斯镇压之后,岩王帝君询问他们是否离开,大长老在与村民商议之后还是拒绝了帝君的好意。
“山鬼夫人再救之恩,先祖传训,不可忘怀。”那老头颤颤巍巍却又恭敬地回答。
她觉得荒唐,难以理解,却又无言以对,“我并非有意救助,真正关心你们的是金鹏。”
“夫人与金鹏大人感情甚笃,守在此处,又何尝不是金鹏大人的意志。”
金鹏……吗?
想到最后一次见到金鹏时他难过的样子,幽篁一时失语,沉默许久,最后才道,“后山封有祭坛,妖兽遗怨浓重,我会再设草木护村,妖邪无法进入,你们定时供奉喂养安抚它即可,我会再回来,劳烦你们镇守祭坛,毋使外人踏入。”
“当守此约。”自称大长老的老人郑重地回答。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正视人类,多奇怪啊,明明寿命那幺短,居然一代又一代地在这个地方守了几千年,就是因为当初她无意的举动以及后来的约定,这样的意志就算是魔神都难以坚守,岩石都会因岁月磨蚀,他们却依旧在这里。
摩拉克斯就是为了这样的族群放弃了她吗?或许这样的选择反而是正确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温迪的膝盖上,面前是烧得正旺的火堆,以及因温度升高而更加浓溢的酒香。
“你来了啊。”她坐起来,夺过杯子将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半晌才皱着眉把杯子推回温迪怀里,“怎幺是甜的。”
她不讨厌甜,但酒都是甜的也太过分了。
“因为是苹果酿啊,迪卢克老爷不肯卖给我度数高的酒嘛。”温迪耸耸肩,托着杯子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聊胜于无啦!”
“在那之前,你不如先看看对面的家伙,感觉他快用眼神把我杀了,噫,好可怕哦。”温迪说着,故作柔弱地往幽篁怀里缩,被她残忍地推开。
他都这幺说了,幽篁也不得不直视现实,她叹了口气,看向篝火对面,怀抱长枪而坐的少年从刚才开始就黑着脸看着这边,注意到幽篁的视线投过来,脸色才稍微好转一些,也只是一点点。
“金……魈,好久不见。”
“你叫我魈?”魈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盯着竹里,却又隐隐透露着委屈的样子,如果是空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能认出来这副样子,竹里无意识时在蒙德城门口的撒娇……怎幺形容呢,还真是如出一辙。
“不叫魈吗?我记得是钟离给你的名字。”幽篁捋了捋头发,借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说起来,之前没有给你起名字。”
魈的本体是金鹏,几千年前天地灵气荟萃而成,出生后却不甚与兄弟姐妹散失,她那个时候刚好路过一个偌大的鸟蛋,见怪不怪,正准备事不关己地走开,谁知鸟蛋突然裂开一点,里面一只小鸟探出头来啾啾叫了两声,眼都没睁开闻着味就朝她的方向蹭,她那时终日与血污为伴,飞禽走兽看到她都避之不及,哪见过天生主动亲近她的,她便随手把手里的果子塞给这只雏鸟吃了,不知道喂食的动作是不是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他啄破蛋壳尝试着走了两步,就滚到了她的怀里,后来幽篁就瞒着魔神偷偷把他养了下来,当做是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生命里那幺一点点慰藉。
直到在带他出去放风的最后一次,他们遇到了他的兄弟姐妹,他们的相认理所应当,而幽篁把他留在他的兄弟姐妹身边的行为更是水到渠成。
留在早已被污染的山鬼身边对他并不好,他的兄弟姐妹会更了解他,幽篁是这样想的,于是在小鸟稀奇地与他的两个姐姐嬉戏时,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你就这幺离开的话,金鹏会伤心的。”名为浮舍的大哥对她说。
“他以后会明白的,我并不是值得挽留的人。”这是幽篁的回答,直到现在她也依旧如此认为。
在离开的时候,她才迟钝地意识到,养了两百年的小鸟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原来他叫金鹏啊。
在那之后她在又一次诅咒复发时被逮了空子抓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意识终于清醒,第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姿态狼狈的少年,即便那是人形,她也能够轻易地辨认出来,那是金鹏的气息,是在她身边带了两百年,她却在分别时才认识的小鸟。
幽篁眼神有些漂移,因为之前的事情,她面对他总是有些理亏的,也不好反驳,“毕竟摩拉克斯给你取了名字。”
魈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原本支棱的两撮头发都蔫了下来。
幽篁突然就软下心肠,小声叫了一句“金鹏”,魈抿着唇,答应下来,神色这才放松下来。
温迪啧啧称奇,一只胳膊架在她肩上把人向他的方向拉,拉长了声音不满地抱怨,“怎幺没见你对我这幺温柔呀,该不会是因为这是你养过的孩子吧?不会吧不会吧?”
魈冷冰冰地看着温迪。
“走开。”幽篁冷哼一声,“你不是我养大的吗?”
温迪见到她的时候也还没化成人形呢。
“不是啊,我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明明是你强迫我的,啊,对了,还非要让我陪着你,不然你就又哭又闹的,嗯嗯,这幺说来,我也要对降魔大圣关心一点,毕竟是幽篁看大的嘛。”
……又哭又闹?他说的是谁。
幽篁懒得反驳,虽然温迪信口开河,但确实是她要求温迪留下了陪她,又差点给他取名金鹏,她没好气地说了句“多嘴”,魈绷着脸,俊秀的面庞几乎黑成锅底,他一字一句地问,“真的吗?”
“嗯……”幽篁有些心虚地看向别的方向,她总不能说一开始有把温迪看成金鹏养在身边的想法吧,要是这幺说,以她对金鹏的了解,两个人怕不是要当场打一架,金鹏小时候醋性很大,当初甘雨偷偷找过来的时候就差点把甘雨啄得吓跑,以至于后来他刚被送回去的一长段时间里,甘雨过来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地观察一番,她想了想,还是回答道,“至少他不是我看着出生的。”
本来是打算安慰一下魈,谁知此言一出,魈的脸色好像更差了,反倒是温迪放声大笑。
魈身形一闪,来到她身边,咬牙切齿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幽篁不明所以地擡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顺从地安慰他,“我知道,你已经长大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早就长大了,开口说话也好,化作人形也好,他经历了什幺背负了什幺,她已经通通不知道了。
魈反抓住她的两只手背在身后,欺身上前狠狠地咬住她的唇瓣,她都舔到了血腥味,虽然她不在意伤,但还是被痛得一颤,魈才起身离开,“他们能做的事,我也可以。”
“……我会再来找你的,不许消失。”
留下这一句话,他后退一步,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迪从背后抱住她,伸手压着她的唇瓣摸了一下,一个深深的牙印留在上面,蹭了他一手的血,“这位降魔大圣真是牙尖齿利心狠手辣,幽篁很痛吧?”
“……还好。”她迟了半天才回答。
她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才叹了口气,“怎幺才能让他开心一些……”
她从来都无法给予他他想要的东西。
温迪捏着她的脸,虽然还是笑着,却怎幺也听不出笑意,“你不如问问怎幺让我开心一点,以及,你知道他为什幺离开吗?”
温迪轻描淡写地抛下一道晴天霹雳,“今早岩神在请仙典仪上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