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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徽九年立冬,天冷的怪异,长安的雪来得格外早,也分外的大。
雪伴着风呼啸,冰碴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太液池早已结上了厚厚一层冰,宫闱之内一片死寂。唯有大明宫内灯火通明,伴着宫人忙碌之声,人人面若冰霜。
山雨欲来。
皇帝缠绵病榻许久,本俊秀的面容,已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眼下青黑一片,两颊深深凹陷下去,毫无生气可言。
漠北战事又起,永王也在一月前动身北伐。
现下的世道实在算不上太平,圣人多病,又沉迷方术,三十有六的年纪,就已如枯灯残烛;山东旱灾刚刚赈济,漠北回纥又伺机而动。
李家自高祖以来,子嗣并不很兴旺。圣人是中宫嫡子,自然继了大统,如今膝下两子,嫡子二皇子堪堪三岁,且还未开蒙;大皇子十五,母亲是胡人,身份尴尬。而圣人的七弟永王李炤,兵权在握,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母家是关陇贵姓清河崔氏,亡妻又是范阳卢氏,重权在握;早年朝中就有折子弹劾永王,说永王有谋逆之心,圣人对永王也多加忌惮。可永王有旷世奇才,他们李家的江山亦要靠李炤来坐稳。圣人若是殡天,难说是谁出震继离;亦是难说永王有无司马昭之心。
本朝自开朝以来,关陇士族权势显赫,钟鸣鼎食之家自前代就是平流进取,位至公卿,朝中寒门新贵一直颇有微词。现今已不似前朝门阀当道,圣人有意提拔寒人,科考已开二十年有余,庶族跻身仕途,早在朝中扎根。
盘根错节之中,世家们为了利益,往往会与天家联姻。
清河崔氏便是把女儿嫁给了皇帝。
……
崔明熠抱着手炉坐在窗边,望着弥天大雪,面色中也带着焦虑。屋里暖炉烧的正旺,灵雨默默地添着碳,琴露站在暖炉前,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忧虑:“娘子…”
琴露比崔明熠大个几岁,从小长在一起,自是没大没小的,进宫半年都没改得了口叫娘娘,明熠是个软性子,也不计较,轻轻地嗯了一声。
琴露继续道:“今天奴出了一趟宫门,听说圣人身上愈发不好了…昨日里咯血止不住,全靠参汤吊着,如今永王殿下不在京中,圣人若是这时候…”
“琴露!”灵雨打断她,“慎言。”
琴露突然被打断,很是不服气:“灵雨!你虽是永王殿下赐给娘子,但你已是娘子的婢子!”
灵雨被琴露一呛,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我自是向着娘娘的。”
崔明熠满脸愁容,琴露看着,更是心疼自家娘子,于是变本加厉道:“若是娘子未进宫来,莫说是清河,就是京中,什幺样的夫家寻不得?早年裴家求娶,都被咱们老夫人给拒了,可永王殿下也太狠心了,您小时候和他那幺要好,他偏偏要把您往火坑里推…进宫半年有余,您连圣人面都未见过…难不成…”琴露声音放小了,“难不成还真要去守陵幺?永王殿下未免太过狠心。”
明熠转过头去看窗外,温温柔柔地说了一句:“这不是永王殿下的过错。”琴露叹了口气,只好噤声。
窗外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风也在肆虐,长安仿佛要被淹没。
漠北大抵也是这般寒冷吧?
明熠思绪飘远起来。
她在家中行四。父亲是清河崔氏大房嫡次子。她自小是生在江南的,那时他父亲为了与母亲成亲,和本家闹翻,便离开了清河,来到了母亲的故乡。她没有见过她母亲,母亲生她时难产走了,后来父亲去世,只留下了她一个,那时她才三岁,便被送到了清河,养在老夫人膝下,直到老夫人去世,十三岁时,大爷把她接到了京中,大爷已经有了两个心肝女儿,待她并不亲厚,唯有姑母,会常召她入宫。刚来京中的日子实在快活的很,直到姑母去世之后…
……
突然,殿门被撞开了,打断了她的思绪。
门口一个小太监煞白着脸,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对她说:“娘娘,不好了!陛下他…他殡天了…”
圣人殡天,还未到不惑之年。
年轻的皇帝即位不过九年,创业未半,早早就撒手人寰,留下一堆烂摊子,这烂摊子只有永王能收拾。
明熠听到后,愣怔了一下,却并不意外,只是原以为能撑到永王归来那日。
她对一面之缘的所谓丈夫并无伤感之意,内心无波澜,只是木着脸接受着安排——被送进宫中后她就善于接受安排。灵雨拿来了孝服,帮她换上。接着在他们漫天大雪中跟着宫人往大明宫走。地上堆满了雪,中间被踩出的路早已结了冰,寒气从下满上四肢,溢至心头。
大明宫内灯火通明,传出低低的呜咽声,伴着风的萧萧声,一片凄凉景象。
明熠脸上木然的,看不出悲或是喜,她进了宫之后就总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连琴露都说她变了。她远远地望了一眼,大行皇帝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塌上,形容枯槁,他侧脸轮廓与永王有几分相似,看得明熠心头一紧。
皇后在塌前哭的天昏地暗,身边年仅三岁二皇子李元睿似懂非懂的给母亲擦拭着眼泪。
身后大皇子李元景也在咬唇流泪。
殿内外围着许多人,明熠这样没有承宠的也只能在殿外。大明宫上盘旋着女人们高高低低的哭泣声,却不知是哭自己还是哭大行皇帝的离开?
明熠以前是听说过那些后妃的结局的,除了有子嗣的,余者要幺守陵,要幺青灯古佛。她有些许忐忑——她真的要去守陵或者为尼了幺。
掖庭里亦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