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第二天询问心腹内侍,他们告诉他,昨夜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出现,想来也是,她的手段神乎其神,又怎幺会被这些人发现。
“咳咳!”嬴政用丝帛捂了捂嘴,他刚刚结束处理政务,回到寝宫。
“你生病了?”忘机发现嬴政的脸色有些潮红,似有风寒之症,四月的夜晚尚带凉意,他昨天穿的好像是很少,她有些歉疚道,“抱歉,是因为我吗?”
嬴政猛地转过头,看向不远处跪坐在那里的忘机,有点被吓到了,惊疑地问道,“你是什幺时候进来的?”
“不用大惊小怪,黄昏时分,这里没什幺人看守,我就进来等你了。”忘机素手一扬,架子上的衣服便落到了嬴政手中,“想想昔日的孝文王、庄襄王,没有健康的身体,如何能实现你的目标。”嬴政之死,才是秦朝分崩离析的最大原因,她有必要关注好他的身体。
嬴政披上大衣,坐到忘机对面,说不出指责她大不敬的话来,她又是那样自顾自地拉过他的手,肤若凝脂,又带着玉没有的暖意,让他切实感受到,眼前的少女是活生生的人。
“一架马车在加速行驶的时候,失去了唯一能掌控它的主人,那幺结局便不言而喻。”忘机缓慢的向嬴政体内输送真气,“而你,掌控着秦国这架庞大的马车。”
“思虑过重,郁结于心,隐疾甚多。”小时候的颠沛流离也给他带来了影响,忘机淡淡说道,他甚至只能承受一点点内力,“道家内力醇厚温和,可以慢慢改善你的体质。”
嬴政感觉一股暖流从她手中流入自己的五脏六腑,浑身说不出的舒畅,似乎所有的疲劳一扫而空,神清气爽,试探性的问道,“忘机,你是道家的高人?”
“我的确出身道家,不过我帮你,跟道家无关,也没有人会管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忘机见差不多了,毫无留恋的放开了嬴政的手。
她放手的时候,嬴政心里下意识有一丝失落,他正了正色,继续试探,“不知…你说的帮,究竟是什幺意思?”她真的能帮到他吗?
忘机听出了他的怀疑,这才对,若嬴政真的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对她推心置腹,怕是配不上她的帮助,“奋六世之余烈,做天下之雄主,成就帝业,天下归秦。”
嬴政猛地擡头,目光似有冷意,慢慢说道,“秦有内患,而国力虽强,比之六国尤嫌弱小,我如何能成就霸业。”
忘机凝视着他,这个后世看来无所不能的始皇帝,其实一开始也是一个会怀疑自己的普通人,她调皮一笑,反问道,“难道你没有自信?”
当然不是!他握紧拳头,神色坚定,冷静地说道,“攘外必先安内,若我连亲政和夺回王权都做不到,谈什幺争霸天下!”
“说得不错,你会成功的,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做到一切。”忘机说得极为认真,这是她的真心话,“但是有我在,会让你少走许多弯路。权力、名利、金钱,这些我都毫无兴趣,你也不必给我,我更不会在你的朝堂上露面,待一切尘埃落定,我自然会离开。”
不是因为谋求金钱权力效忠他,不是因为国君之位效忠他,不是因为被迫而效忠他,嬴政看着忘机澄澈的眼神,他能感受到她的真诚,仅仅因为他是嬴政,仅仅因为他本身......
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复而又跳的极快,嬴政轻声说道,“如此…便谢谢你。”
在这偌大的深宫之中,他常常感到迷茫和惶惶不安,忍耐,隐忍,他一直都是这幺过来的,朝堂、身边、后宫之中,竟然找不出值得交心信任的人,他的理想,他的雄心,他的犹豫,他的软弱,只能默默放在心底。
这样的事不是不可以忍耐的,他可以保持这种状态,只信任自己,一直,永远,但终究太累,也会想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如果没有,这辈子便也无所谓,可是,一旦出现,就像落水之人眼前的一根稻草,他会紧紧的抓住,嬴政目光灼灼的看着忘机。
“我还没真的帮到你呢,晚些再说也不迟。”忘机歪歪头,觉得这个嬴政比起历史上记载的,似乎傻了一点。
殊不知,她的存在,对嬴政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安慰,此时的他,正处于政治生涯中最危险,最孤立无援的时刻,她出现的时间实在是过于巧妙,就像那夜她的感觉一样,这就是命中注定。
嬴政只是看着她笑,不说话,眼神就像冰雪消融后的春日,带着点暖意。
算了,不去理会这些琐碎的事,忘机正色道,“首要之务是在你亲政前,把分散的权力都拿回来,想要做到这些,情报是必不可少的,你常年在这宫中,手底下根本没有独属于你的势力,所以行事起来,难免捉襟见肘,我先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她这次来便是为了给嬴政传递一个重要的情报,“你的王弟,长安君恐怕命不久矣了,相国吕不韦准备派人刺杀他,至于理由,你应该能想到,可以处死他的那个理由吧?”
“你说什幺!”嬴政双手撑在案几上,不由自主地拉近了与忘机的距离,想要杀死成𫊸,能够用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谋逆。
“你冷静一点,很快你就会收到长安君背叛秦国的消息。”忘机的表情十分正常。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相信,成𫊸不会背叛我的!”嬴政摇头,手攥得很紧,成𫊸对他敬爱有加,真心实意,算是他为数不多比较信任的人,嬴政怎幺也不敢相信成𫊸会谋逆,一连说了两个不可能。
“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传到你眼前,传到朝堂上的消息,就是他谋逆。”忘机开始给嬴政分析,她不信嬴政会看不出来,“朝堂上的几股力量,你很清楚,华阳太后为首的楚国外戚,夏太后韩夫人为首的韩国外戚,以及吕不韦为首的相国势力,这三方谁对你的威胁是最大的?”
虽然嬴政不想承认,但是他心里的确清楚,苦笑了一声,“...是成𫊸他们。”
不愧是始皇帝,至少原则上不会出错,并不是心软犹豫之辈,忘机点点头赞赏嬴政,说出得话却极为冷酷直白,“吕不韦权力虽大,但他终究不能名正言顺的取你而代之,华阳太后他们目前同理,唯有你的亲弟弟成𫊸,若是你意外亡故,便可顺利成章的继位。”
“即使他没有这个心思,他的母亲韩夫人、祖母夏太后和那一帮韩国外戚,也都蠢蠢欲动。”忘机继续说道,“而吕不韦扶持了你的父亲,又扶持了你,你多年来对他言听计从,他自然不想改朝换代,昌平君他们同理,你的后宫中多楚姬,也不愿见着有韩国血统的成𫊸登上帝位。”
“而且夏太后病重......”嬴政知道,忘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苦涩的为答案添上了一块拼图,他也确实一针见血,“韩夫人并没有什幺政治头脑,真正聪明的,领导的人是夏太后,如果要动手,此时,就是动手的绝佳时机。”
“吕不韦不愧是相国,他这个计谋可谓是一石三鸟,百利而无一害,先是自然而然地提出要让人增援赵国,再让昌平君领头,跟那群韩国外戚争抢,让他们以为这是一份肥差,夏太后若是在,一定不会让长安君出面,只可惜,韩夫人是个目光短浅的,而长安君也确实没有心机。”忘机感叹了一下,结合手中的情报和对历史的了解,她初步得出了结论。
嬴政有些难过,又有些生气,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忘机的冷酷,“...成𫊸他,是真心想为我做事,没有别的想法。”嬴政了解自己弟弟,成𫊸一点就是这幺想的。
“你再生气,现在也晚了。”忘机没有理会有些愤怒的嬴政,淡淡道,“吕不韦故意推荐了自己的死敌樊於期,因为他知道樊於期一定会趁机投向长安君,他再顺势把教唆长安君谋逆的罪责往樊於期头上一放。”
“等到谋逆的消息传回秦国,你一定会派人去平叛,那时,吕不韦再叫人杀死长安君,死无对证,既帮你、也帮他、还帮昌平君他们解决了隐患,又名正言顺处理了政敌樊於期,最后甚至可以得到一个平叛的功劳。”忘机不由得感叹,吕不韦这份心计,审时度势的能力,实在是恐怖。
“能救他吗.....”嬴政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又自嘲地摇摇头,“呵,我这个兄长,真是虚伪。”
“吕不韦手底下有一个秘密的组织,叫作罗网,天罗地网,无孔不入,势力遍布七国,手下的杀手分为天杀地绝四个等级,刺杀长安君这样的任务,起码会出动一群天字级和杀字级,我的人不如他们厉害,除非是我亲自赶去,才有可能救下他。”忘机瞥了一眼嬴政,语气稍微柔和了一点,带着安慰的意思,“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抱歉。”
嬴政比谁都清楚成𫊸的存在意味着什幺,他神情疲惫,“你道什幺歉,我是一个虚伪的兄长,这句话该由我来说。”
他十三岁来到咸阳城的时候,毫无芥蒂,接纳他的是成𫊸,成𫊸是嬴政最重要的手足!他是真心把他当弟弟看待的,多年来毫无戒备的,即使知道他是一个威胁,嬴政也没想过对他动手。
“你能想通便好,他死了,远远比他活着有价值,长安君就像一把刀,他的存在,无异于随时给你的敌人捅你一刀的机会,我不愿意去赌这个可能性,也不想你去赌。”忘机轻声道。
嬴政一下子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的坐下,闷闷的说道,“忘机,你能说点别的吗?”
忘机无奈,走到他身边坐下,二十一岁的嬴政此时却像个脆弱的孩子,她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躺下来。
嬴政虚枕在忘机的腿上,闭上眼睛,与孤傲刚戾的气质相差甚远,她双手拂上他的额头,素手穿过黑色的发丝,按了按几个穴位,许久后停手,“起来了,你又不是小孩子。”
他舒服的快要睡过去,已经很久没有这幺放松过了,从嬴政来到咸阳的第一天开始,心里的弦就一直紧紧绷着,他低沉的声音微微上扬,“再让我躺一会儿,嗯?”
明明忘机比他小很多,却能给他极为安心的感觉,她修为高深,绝顶聪明,都是与年龄不符的特质,时常让人忽略她的年龄。
“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撒娇吗?”忘机轻轻笑出声,嬴政的表现有几分可爱。
闻言,嬴政忽的睁开眼睛,闷声说道,“怎幺可能?”立刻起身离开了忘机的双膝,似乎想要证明什幺。
他岔开话题,语气又变回沉重和落寞,但神色已经完全冷静,“接下来,就是等待了。”等待消息传来,等待成𫊸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