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不见星光,肃肃冷风自密林树隙中来。一精瘦男子自林间疾跑,衣袍被树杈刮出裂口,稀稀落落,皮肉上纵横血痕。
马蹄踩踏,惊起寒鸦无数。身后几人紧追不舍,他仍是不要命地奔逃着,光裸的右足血迹斑斑。
一倩影轻盈而至,手中泛着冷光,一枚十字花印记闪过他脸庞,堪堪挡死他去路。
重门!他被迫驻步,凌乱的发丝随风颤动。
身后马声长啸,为首之人一勒马嚼子,停顿于他身后。
“吴管事,好久……不见。”一柄剑无声抵上他后背。
清风堂。前有狼后有虎。他叹息着,脸上沟壑深邃。
老堂主逃匿,他作为其亲信,这些年隐姓埋名,甚至不惜沦为乞儿,吃残羹冷炙,以为可安享太平。不料终是功亏一篑,落入绝境。
“吴管事,我也不想为难你。告诉我名单在哪,我或可救你一命。”
他若毒蛇,缓缓吐着蛇信子,缠绕脖颈。吴管事心中衔恨,一声不吭。
背后力多加一分,刺破表皮,慢慢渗血,在暗沉的夜里,分外骇人。
“想想你的家人罢。即便你不怕,他们可禁得起刑堂之法?”
若说前半句尚有关切之意,后半句便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吴管事身前那道丽影不耐地抓起他,便要纵身离去。武悠生眼中凌厉,眼明手快地将其拽回。
两人僵持。对视的目光杀气腾腾。
“清风堂家务事,重门便不要来凑热闹了。”他瞥着女人手心所扣峨眉刺,皮笑肉不笑。
女人冷嗤一声,寸步不让。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重门冷插一脚,不符江湖道义。”
“卖主求荣的狗还与我在此谈论道义。”女人面不改色。
武悠生眼眸猩红,恼羞成怒。他越过吴管事的脖颈,阴恻恻瞪她:“你影魅又是什幺好东西?不也是重门豢养的一条狗?”
影魅手中峨眉刺戾气尽生。剑拔弩张之际,被夹击的男人冷不丁拉过颈边峨眉刺,手指颤动着,闭上眼毅然决然地狠狠刺入。
锋利的峨眉刺瞬间贯穿他咽喉,血“滋滋”喷出,他双眼空茫,颓然坠地。
“狗日的!”淋淋的血溅了他们一身,武悠生不由咒骂,同时不怀好意地盯着影魅。
“怎幺?得不到名单便要杀人灭口?”
影魅默然拔出峨眉刺,随手撕下袍角擦净,冷眼觑他。
“随你怎幺说。”她扬手丢开沾血布条,纵身跃枝而去,对他的栽赃嫁祸充耳不闻。
“狗娘养的!”地上冒血的尸体鲜血淌过他靴边。武悠生有气无处撒,对着上前的随从飞起一脚。
随从仰面翻倒,手捂心口。另一随从立时伏倒,心有余悸地瞟着地上污糟,请示道:“堂主,那他的家人……”
“放把火一并烧光!”
人是影魅杀的,火自然也是她放的。重门的血债摊不到他清风堂头上。只恨名单的线索又断了。
侯爷急欲寻得名单,探知先帝子嗣下落,掣肘当今圣上;而他急于斩草除根。
三个月。现剩不足两月。皇帝多年无子,中宫一朝有孕,产期将近,侯爷终是坐不住了。
若此事不成,他恐地位不保。
武悠生阴冷的目光里有了一丝惧意。
火光漫天,一夜腥膻。
朝日未起,声声鸡鸣搅得卫澈不得安眠。他不耐翻身,最后仰面长叹一声,信步走至门槛,开门与匆促敲门的卫贺撞了个满怀。
卫澈抽过他手中信笺,展开细阅。
“哪来的鸡日日惊扰不休?”他放下信笺,聆听鸡鸣之声,眉头深锁。
卫贺一副少庄主明知故问的神情,仍是老实回禀:“是阿欢姑娘的锦鸡,那鸡……如今住在鸣月居。”
“看看去。”卫澈脚程颇快。卫贺回身替他取了外袍,小跑追上少庄主。
晨曦微弱,鸣月居庭院未点灯烛。朦胧薄雾中,卫澈听得短剑划空之声。
他走近两步,看见青石案上青白棋子零落,一旁的小铜壶炉火幽微。冬青坐在梨花树下,遥遥注视着习武的阿欢。
“少庄主。”冬青起身垂手行礼,恭敬有加。
卫澈含笑,垂手还礼:“兄台与吾年纪相仿,唤吾景瑜便好。只是不知兄台何字?”
“穷门小户,何谈有字。”冬青不卑不亢,擡手请其落座,自己亦坐回原处。
一盏落了梨花瓣的茶奉至卫澈面前。壶嘴隐吐白雾,将薄雾染浓两分。
“清风堂出身之人说自己是小户,未免太过自谦。”
茶水沾至冬青下唇,他默然抿唇,继而放下茶盏。
“少庄主一早来访,原不是来看吾妹习武的?”
卫澈看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低首衔起一颗棋,于两指间把玩。
“吴管事没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似闷拳捶向冬青心脏。
清风堂与重门势同水火,目标却是一处。”青色棋子落定,卫澈续道,“你觉得老堂主还能藏多久?”
“打从一开始,你便是冲着清风堂来的,是幺?”他既直接将话点破,冬青也无意再掩饰。入庄,明面上是阿欢的买卖,实则是要与水吟庄达成协作。
老堂主式微,凭一己之力自难成事,亦无能力护佑他人,吴管事便是最好的例证。
诸人心怀鬼胎,卫澈未必心怀坦荡。纵观局势,他没有更多的选择。卫澈亦心知肚明,才会如此从容不迫。
“不愧是清风堂少主,什幺都瞒不过你的眼。”卫澈含笑道。
“少庄主开口容易,日后想要轻易脱身怕是不能够了。”
水吟庄原可以继续置身事外,远离争斗。卫澈偏要主动搅入乱局,所为何求?
“君宽心。我既开了口,自会承担到底。从某种层面看,你我目标一致。”卫澈看出他的不豫,提起铜壶,替其添盏。
“茶凉了,就不好吃了。”
冬青不动声色看着茶色翻搅。
剑声穿透雾气而来,卫澈扭头探看——阿欢指间的蝶翼,似虚影幻化。
“身法敏捷,出剑利落,倒真像是只翩跹的蝴蝶。吾幼时见她,她也如蝶般欢跃,圆圆脸庞,笑得喜人。如今她与从前大相径庭,对我更无半分记忆,令我不由……”
“她是我幼妹!” 仿佛被人扼住短处,冬青面色渐冷,“若想我们合作,这样的话莫要再提,尤其在她面前。”
“我几时说她不是了?”卫澈正视他,未有丝毫收敛,“为了大计,杀鱼乃至杀人,若非关系亲厚,又怎会牺牲至此?”
“她什幺都不知道。你最好离她远些。” 冬青直截了当,让卫澈哑了嗓。
阿欢平日耿直颟顸,虽是杀手,满心只有求财救母。他一度以为她做戏久了,装得炉火纯青,不想竟是真懵然无知。
“阿兄!”雾气渐散,阿欢飞身收势,朝向冬青朗声唤着。
“适才的交易,我应了。只是还有一条件。”冬青擡手将白子落于他青子旁,看着他眼底掩埋落寞,恍若未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