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痴心女子负心汉,前人经验都写在戏文,没道理温宴这个从小戏罐子泡大的人物还会上当,说起来天方夜谭,可她终究是上当了。
怪只怪年兆安心思太深,她又功力尚浅,师傅说得果然没错,唱戏这种玩意儿,唱得好能骗别人,唱不好就只能骗自己。
年兆安为了她,也算下血本,初遇惊心动魄,求爱满城风雨,她尚未登台便已是苏州城最红的角儿,头面首饰流水一般往梨园送,师姐们嫉妒到红眼,唯师傅面色不改高坐于台,悠悠闲闲说“我宴女清白人家,只明媒正娶”。
于是又流水一般退回去。
原以为就此死心,没想到第二天见到真人,姿表颀丽温文尔雅,金丝边的眼镜高高挂鼻梁,是正经读书人。
他说,“宴女,我中意你。”
是不是很熟悉?
而后又是一番刻苦追求,她拒绝一千次,他就能再表第一千零一次白,珠宝鲜花大餐,现实与情调一样不缺,尚又不碰她。连师傅都相信此人的真心,私下里额外教导些大户人家的规矩,若以后做了人家太太,自当守本分,戏子那一套万不可拿出来丢人现眼……
师傅是真疼她,疼到不介意作践自己,温宴也是那时候才知所谓书香门第是如何看他们戏子——丢人现眼?何以就丢人现眼呢?但那一条金光闪闪、清清白白的光明大道就铺在眼前,师傅说,“去吧”,她就应了。
智者有云,得渡不易,如履刀锋,她该珍惜这一场改头换面,于是温宴加倍去讨好。
不知有人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原本不喜欢的人事物,身份换了后,总觉越看越欢喜,原本无感的举动是爱,钻石是真心,温宴跟着年兆安一场场约会,爱对方不难。
不过门第仍是最大难关,她当初怎幺对待年兆安的,年家就将这冷漠悉数还回来,变本加厉——她根本没登上过年家门。
可阻挠才是爱情最大动力,何况年兆安还不断在她耳边如泣如诉:“宴女,不要放弃,母亲会答应的……宴女,我中意你。”字字情真意切,多得让她喘不过气,更每每,都不忘缀上一句我中意你。
温宴是感性人,有了这幺多感情做铺垫,她早已对年兆安死心塌地,而女人的死心塌地则是最愚昧的。如果不是师傅突然来找她,急急在这一场情|事中叫了停,她肯定就能活成戏文里下一个女主角,唱尽痴男怨女的故事。
“他利用我。”
温宴这幺告诉苏雄:
“他只是利用我胁迫他的家人,如果不给他娶另一个女子,他就要自甘堕落与一个戏子白头偕老,好丢尽年家脸面。”
她面上仍没什幺神情,声音很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也就被里苏雄伸过来紧紧握住她一只手,温宴才闲闲擡了眉,似笑非笑的。
“这就是情|爱——情是真的,誓言是假的,他的爱是高贵的,我的人是低贱的。”
苏雄有话要说,温宴却摇摇头,“没什幺好解释的,在这个故事里,我是作为最不堪的那一方来对比,是人最不愿提及的鄙陋,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千百年都这样被人说过来了,多年兆安一个不多,他既然愿意为了自己的伟大爱情付出这幺多,我成全他,可是,他的伟大爱情害死了我师傅。那时我是全城笑柄,是心比天高、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师傅得知那女人的存在,去上门理论——他是真心疼我,也真的是被气昏头了——然后被乱棍打死了。”
温宴说:“还是我给他立的碑,我还记着,当时二师傅嫌我字迹太过娟秀,不够硬气。按祖宗规矩,摔盆也不能是我,好歹为师傅守灵终归可以,那几晚我跪在地上时老想着,别人在墓碑上用方正的字体写着师傅的姓名与一行简单的生卒年月,好像那几行简短的文字足以凝结一个人的一生似的。年兆安这一手带给我的打击才是最深,你猜我是怎幺回击的?我跟|踪他,找到那栋洋楼,骗他去顶层——”
“只是轻轻一推……”
她的声音逐渐低迷如呓语。苏雄紧紧将人揽在怀里,恨不得杀到大陆把年家人全逮起来做人皮灯笼,人骨埋至邪|阴|穴,十世不得好死。
他的阿宴这样好,为什幺最初遇到的不是他?
“年家人当然要我偿命啦,最得意的儿子被戏子弄死,简直丢尽颜面,可是,我可不能为了这事就去坐牢,律法既没管年家的人命官司,就该忽视到底,反正我跑了。”
苏雄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
“所以雄爷,我不嫁。”
苏雄:“……”
年家人果然罪该万死。
*
温宴也不知道讲这幺多中心到底在哪里,兴许只是为了推出最后一个结论,但把过往说得那幺清楚也不应该,她又不需要对方同情。
不过苏雄也不同情就是。
但看到小芙蓉时温宴突然恍然大悟,她这是在把自己撕成两半,露出油光黑亮的内芯给苏雄看——不管她面上如何伏低做小,但说到底,她杀过人,手上沾过血,还是内地通缉犯,怎幺看,也跟苏雄一贯喜好的表里如一搭不上关系——她已得出苏雄情妇的标准,不黏人不欲擒故纵,身材好些人傻一些,你看,小芙蓉是心性单纯青春少艾的青涩,小慧仙是单纯的蠢与不加掩饰,大概心思越多的人就越是对心性纯粹这一方面要求得更多,很正常,黄蓉不就一眼相中郭大侠了吗?
可温宴觉得自己不是啊,虽算不上坏透,但确实表里不一。与其日后被发现给弄死,还不如早早承认。
说起来小芙蓉,上次那个与之合力给苏雄戴绿帽的男人居然求到她这来了……
温宴苦着脸:“我以为细蓉是雄爷的人。”
“不可能,雄爷现在正一心忙与阿嫂的婚礼,心里根本放不下别人!”
阿辉这幺说,但温宴反而更皱眉,说了句实话,“即便你这样讲也没用,我最近弗了雄爷的意,正惶恐,巴不得从他面前消失,又怎会故意上凑呢?更何况你这话也不对,细蓉卖身契如今不在我这,更不在你那,归根究底,她始终是雄爷的人,你们真心相爱也好,私定终身也罢,该求得不是我,而是你顶上那位。”
这个律师仔说得话温宴一个字都不相信,如果真如他所说,细蓉不是苏雄的人,那为什幺还要绕如此一圈,直接去承认不好吗?何必再来找她,她可不能在这一场祸事中站错队,苏雄是什幺脾气难道全香港还有人不清楚?街头摆摊的阿婆或许不明,可唐辉这个跟过他不少时日的后生不该不知——他要忠,愚忠最好,除此之外也没有那幺心狠手辣……
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为一个坏蛋开脱,温宴心里一惊,想了想又觉十分合理,她得苏雄庇荫那幺多,甚至说不定还窥见过三分真心,身上老早就烙下过苏雄的标记,再摆一副受害人嘴脸才叫下作。
不行不行,她怎幺可能为了两个根本不熟悉的人去和苏雄作对?
不过,细蓉真的曾经也委身于过苏雄么……
似乎不该自己管,晃晃头,这些一定都是求婚后遗症。
客气气解释清楚,温宴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唐辉并没有说什幺,倒是细蓉私下又央了菱女好多次,菱女到她这一五一十所有透了个完全,温宴告诫她别理这些的同时也有些感慨,这对大约确实是真心。
如果仅仅是说一句……
不好不好!
自己才刚拒绝过那人求婚,这就有所求,岂不是……恃宠而骄吗?而且多尴尬。所以温宴也就假装看不到细蓉越发憔悴的脸色,尽量在物质方面多弥补些。
日子就这样慢慢在你尴我尬的氛围中过去,温宴一直以为细蓉这事无非两个结局,一苏雄放过他们,二不放过,齐齐斩了丢到深水湾去填海,但那一天来临时,她还是相当恍惚了一下——苏雄居然直接下令把她的戏院盘给唐辉,细蓉去留就看其主人心意!
虽然没人死还是挺好,但是温宴觉得:???
为什幺是她的戏院作为交易被盘出去了啊???
简直飞来横祸!
气呼呼带着菱女去找人,宋世杰像早料到有一场大战,提前带菱女跑路喝咖啡。后生仔腿脚麻利,温宴蹬一双精巧细高跟,望着背影的眼直冒火,但今天这回必须得去要说法!如果是以往,有些事忍忍就好,苏雄总不会让他的女人流落街头,但他今天这种做法……简直是不给她一条活路。
从此只能靠他。
可这种做法是多不保险呢?拦了辆黄包车,温宴悲哀地想,如果当初的事情再发生一遍,她真的再攒不够同样的勇气重头再来了。
真的好怕……
苏雄的新别墅很气派,只是说好修建要几月,不知他提前回去是为了什幺。
温宴一进门就得到阿嫂的最高接待,下人那些奉承话叫她听得直冒鸡皮,勉强笑了笑,她还在想怎幺开口,整个人就被突然冒出来的某人揽腰搂紧,细细亲吻嘴唇。温宴跟他时间也不算短,很多习惯也早已养成,比如此刻,明明心里还一腔怒火,却已下意识踮起脚尖,反手搂紧苏雄颈侧——身高差就是这样讨厌!幸好今天鞋跟够给力。
舌尖伸进扫荡一圈,苏雄半托住来人,眼含笑意:“动作很快。”跟他预料刚刚好。
温宴瞪眼。唔,亲完才想起正事,侧头看角落一面镜子,湿漉漉黑眼目含春色,真是好没说服力。
“唉。”叹口气,两人一起坐到沙发上,她问,“不是说别墅还在扩建吗?怎幺这幺急又搬回去?要知道我现在可不再是戏院老板,你以后可就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一提这个就来气!想伸回两人交握的手,却被反拉住,被人用指甲勾画着掌心,苏雄笑道:“早知你就为这事,计划有变,你来的路上注意没有街上的动静?”
确实是有,最近回归的问题又闹得沸沸扬扬,街上已有几次小规模游行,温宴自认在这些方面眼界浅,主动问道:“影响到你?”又问,“你要站队?”
并非自以为是,苏雄在香港的势力远超过她的想象,除请金身有好运加持外,男人本身也有诸多魅力,可跟政|治牵上,会很麻烦……苏雄想踏政界吗?那他以后就更该娶一个明媚的女子,温宴冷静地想,志同道合,青云直上。
“不。”低头在柔白手心嘬了一口,“我想离开。”
离开?!
温宴一呆,半晌反应过来,“对你影响那幺大?”
苏雄差点笑出声,这人有没有意识到,她已完全站在他的一边,不,她很早就已经站在他的一边,早知求婚失败能让她认清现状,他该早一些行动才好。
低声分析情势,她听得认真,举一反三的脑子很容易懂画外音,顿了顿容她消化,半晌却见她咬住嘴唇,眼越眨越慢,“雄爷,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不必为我……”
啊,就知道她又会想偏。
“我想与你过平静日子。”忍住将人揽在怀里的冲动,只好不断摩挲手里的那片肌肤,被拒绝说不定是好事,看看她,容忍线又低了些,苏雄暗笑,“不管回不回归,香港肯定要乱一段时间,我怕你仍留在这里,不妥当。”
棱角分明的脸柔下来,轻声说:“你想去哪?台湾、美国还是加拿大?我来安排。”
仿佛炫耀似的。
应该说就是炫耀,能给心爱人提供最好的一切,本就是一种双向的满足。
“带我走?”
“当然。”不满地揪一下耳垂,“你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以及是否应该带上菱女,至于去不去,一定要听我的。”
真是苏雄式的霸道。
温宴用那种让苏雄心动至极的安静眼神凝望着他,好像有很多话,他能够去阅读一辈子。——比拢钱更有意思,比让人胆寒更加舒心,大约是有着一幕星辰吧。
阿宴,你会相信我爱你。
所以还有什幺好说的呢?温宴想,初初到香港时,她早已打听好一切,菱女鬼头鬼脑说香江是一位苏雄坐馆,很凶戾的。原本心不在焉的她立刻打起精神,伺候时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只是事到如今,她却不曾见过对方狠辣一面。
说伪装得好,也不妥贴,没看出来大约是对方更比她棋高一着。
学艺不精。
说起来,她总能遇见演戏比自己更好的人。
绕个腕花反手扣住对方,男人只虚虚挑眉,像是看她玩什幺花样。温宴带着小兽的警惕一步步试探靠近,终于把手环上对方脖颈——脉搏滚烫的跳动,踮脚很费力,自己鼓点声的心跳也很恼人。
苏雄放心把弱点交给她。
“如果有一天我想……”
“可以。”
她的目光扫过他锋利的眉眼,微微笑了下,吴侬而语:“你又知我要说什幺?”
无非你要走,他不能留,逼急了,宁愿死。
他的阿宴是一把温柔刀。
苏雄伸手缓缓抱住她,低低的声音流水般地响起,“我知。”
身后两人的影子缠绵在一起,他又说了一遍:“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