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将至,凛风吹落树梢二三落叶,日头已是西斜,偌大上京城这陵容街头却是挤满了看客,便是这镇国公府的四小姐出嫁的日子。
在这上京城,最是寻常官宦人家,嫁个官家小姐属实算不上什幺值得轰动的事情。这四小姐一无倾城貌,二无咏絮才,这刺骨时分出嫁街头却围满了人,缘由无他,只因是这半年内四小姐第二次嫁了。
若是你好奇打探原因,看客里十人人人都能给你说道上两句。
一则四小姐十九岁成婚,生生被婚约拖成了老姑娘。二则是一月前,宁王幼子接亲的途中被一仙女截走了。
“难道真的有仙女?”外乡人不由发问。
这样的故事,问十个人或许就能有十种不同的版本。但故事的核心纵是差不离的。无非就是这二小姐指腹为婚的郎君,在这本该是她最美好的一天里,将之变成了一个弃妇。
上京城的老百姓难以忘怀那日,十里长街布满红绸,新郎颜冠如玉,一袭红衣更是衬的风流潇洒。
众人叹其伟岸,正感叹这四小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只听得一声娇叱:
“且慢!”
无人发现她从何处来,一粉衣小娘子自空中飘落,面容之比粉衣更俏上三分,稳稳踏在新郎所骑骏马头颅上,只那幺居高临下地望着新郎说道:“我只问一句,你还要不要跟我走?”
那宁王幼子似乎也并不惊讶,只玩味的抿唇一笑,二指解开领口衣扣那幺轻轻一扯,红衣飘下,露出了内里早已穿戴整齐的素衣短打。他将手那幺一拽便将小娘子拽进了自己怀里,下一秒蹁跹而起,只留给世人一粉一白两道背影,所去何处,无人可知。
好似神仙眷侣。
只是这四小姐却被抛下了。
言毕,又说今日。
毕竟是皇亲国戚,虽说镇国公府势力已然淡去,但是四小姐终究是在太后膝下长大的。不然也不会这幺快的又为她觅得了一位如意郎君。
纪柔音端坐在花轿里,身披嫁衣由苏州绣娘绣满了四十八只金凤并坠了太湖金珠沉沉。隔着锦缎门帘并前方唢呐号鼓吹打,街坊内的谈论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不过她也无所谓这些。
只要能离开国公府就好。
国公府小姐的婚事,向来便是一桩生意,只是儿时太后怜她父母早逝将她接进了宫长大,又因着宁王是太后最钟爱的幼子,怜惜宁王幼子无法承爵,强行指了所谓那人同她幼时相识的情谊定下了娃娃亲。
这婚事怎幺回事他二人最清楚。
宁王幼子生来便有不足,寻遍了名医皆是无果,无奈只得送去了名山拜师入门,进了江湖。
所谓自幼相识,无非是每年元宵,那人会下山进宫拜访太后,而她不过是随太后左右,点头之交罢了。
话都没说过两句,可能他连自己样貌如何都不知道。
只可恨这厮,既有意中人,又为何迟迟不解了这婚约,害得适龄郎君都有了归宿。又害她大龄被弃,坏了名声,连非勋贵的清臣人家都嫌娶了她坏了门楣。
只在这高低皆不就的尴尬之际,镇国公夫妇又起了送她入宫的心思,可怕的是皇帝亦有此意。
怜她孤女一人,被他们拿捏玩弄至此。
纪柔音没有什幺大才能亦没有什幺抱负,只不想嫁入深宫同机敏成精的众妃争夺大了她二十来岁的皇帝的宠爱。
她只得在太后面前长跪不起,求太后主持她的婚事。
只是她这般境地,没有什幺人敢娶她,只得嫁了永平侯府的二公子。
也就是她即将要面对的夫君。
她记得她跪了一夜,最后是芳姑姑叹着气拉了她起来,轻轻拍着她的手说:“孩子,日子是要自己经营起来的,好好过吧。”
这永平侯府敢娶她,也是因为这二公子的名声实是无法再坏,婚前是上京风月馆的常客,什幺清倌名妓就没有他没踏足的。
他们二人对彼此而言皆是下下之选,又是无奈之选。
她只有嫁给这样的人,才能平息皇帝的不满,又能避免国公府把她的婚事当做下一桩生意。
吹打声愈发响,砰的一声,喜轿被轻轻放下。
轿停,思绪止。映画小声道:“小姐,到了。”
婢女们掀开轿门,新娘被扶下花轿,围观的人群望着那只肤若凝脂的纤纤玉手,不由都放轻了呼吸。
手犹如此,不知面容又是何等殊丽?
有些人仍记得半年前这只手掀开珠帘,毫不犹豫地丢下了那绣金缀珠的盖头。
“今日非我镇国公府有负,望诸位做个见证。”
那红帕随风飘起,锦润的磷光闪过众人眼前,终究还是轻轻落在地上,被突来的雨水一滴滴浸湿,再也不复曾经光泽。
隔着头绸她看不清外界情形,只是手里被映画塞入了一段红绸,她轻轻拿起被引着踏进了府内。
看客们只瞧见一道婀娜身影款款远去,繁重的婚服不掩身姿,不由纷纷心道:是谁说这四小姐平平无奇才遭休弃?看这身段便知是个美人矣。
匆匆成婚,这礼便一减再减,只是这拜礼却不能省去。
纪柔音执着红绸的一头,被牵着慢慢往前走。陈平侯家的二公子,虽无法承爵却因是老来子而被手捧着金贵养大。她透过一角隐约看见自己夫君的瘦削身形,心中无甚感想,随着喜娘的唱和缓缓弯下了腰去。
……
酒过三巡,新郎被众人嬉闹着推进了喜房,永平侯家女眷早已齐立翘首以盼这位新妇是何等品貌。
若说这纪氏虽被宁王家小郡王退了婚是不光彩,但凭借太后对其的喜爱。她们自知吕延阳这般“声名在外”是万万攀不上的。
吕延阳接过秤杆,脚步微晃,不由定了定神再踏足前行。他对这桩婚事亦是满意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懊恼曾经行事从不知遮掩。三年前在行宫里惊鸿一瞥,恍如天上仙子,可太后懿旨下的娃娃亲谁人不知,彼时他早已花名在外。他争不过,也没得争,只得黯然神伤,继续在花丛里放纵自我聊以慰藉。
既然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给了他一个不可能的机会,那他必然不能放过。
是以这桩婚事,也是他求来的,只是纪柔音不知道。
吕延阳定下心,揭开盖头。
纪柔音抿唇正不知所谓,忽地眼前一亮,红绸被揭起,众人皆是轻抽了一口气。
无他,正是个芙蓉如面柳如眉,新娘子雪肤香腮,唇如艳果,绝对称得上一声绝色。
只是京中美女子从未有人提过纪氏的名讳,再加上其行走多在宫中,竟是无人知晓这般春色了。
“弟妹真漂亮,竟看不出同我一般年岁。”旁支一位嫁进吕家三四年的娘子不禁小声嘀咕。
世子夫人柳氏拉了拉她,示意她莫要口无遮拦败了风景。
可她所言,也正是她们心底话。都已出嫁多年不参与京中小娘子的聚会,乍然听闻她出了个大丑,看热闹同时也在想,必不是个美貌的娘子。
这下,倒都是无话可说了。
众人正审视纪柔音的同时,纪柔音也在凝神看着自己这位未来的夫君。
她几乎算是足不出户,久居深宫,却也耳闻他的好名声——京中有名的浪荡子。
她看向吕延阳,京都的公子哥养出白净的皮相,身形修长瘦削,总之不让人望之生厌。
虽为成婚府里通房妾室已然遣散干净,但早已斑驳的心也能吗?
纪柔音自忖不能交付自己的真心,便也不强求他人以真心待我。
终归锦衣玉食,相敬如宾,富贵一生。
她被安排的人生,已是万千人求而不得的。
还矫情什幺呢?
她接过合卺酒,灿然一笑:“夫君。”
想来这漫长而无聊的余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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