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你会是那阵风吗

“你从了我吧,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爱,我的家人也会。”

这是笪璐琳的告白。

直白得不可理喻。

十七八岁时,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只需要享受别人的告白,勾勾手指男生们就会吭哧吭哧地跑到她的面前,像肚子饿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乞求她能施予一点喜欢。

失算了。

但在她看来,主动争取这一行为本身并不可笑,小时候费尽心思争取的可能是一枚精巧的发卡,一双名贵的鞋子,别人欣羡的眼光,再长大些是一所不错的大学,一份稳定的工作,别人明面上的赞许,现在是一个心仪的人,一次真正忠于内心的选择,不需要任何人来评判对错。

浑浑噩噩地活了二十四年,到头来,她发现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竟然是一些不足为道的欲望。

“我想和你谈恋爱,不是因为想谈恋爱才和你谈恋爱,而是因为你才想和你谈恋爱。”

而余生,该往哪个方向前进,她需要一个答案的指引,肯定也好,否定也罢,没关系,她都能承受,只要是确切的。

可是,她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回应。

发烧会削弱人的精力,笪璐琳的四肢逐渐乏力得搂不紧人,她把脸埋进鹿霖的肩颈最深处,轻吸了一口气:“你是怎幺想的……”

鹿霖缄默不语。

又过了好一会,静悄悄的房间里终于响起他低沉的声音。

“你相信命运吗?”

太阳从东边升起了,天地间亮起一束红光。

笪璐琳缓缓从鹿霖的怀里离开,定定地看着他,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声线也不稳。

她见过他很多种模样,镇定的,从容的,高傲的,强势的,忍耐的,害羞的,但从来没有“害怕”,而现在的他似乎在害怕着什幺,尽管他极力地抑制,还是露出了端倪。

“我不知道。”她紧盯他的眼睛,试图从那里读出更多信息,“你呢,相信吗?”

鹿霖低下了头,再一次沉默。

笪璐琳隐隐感觉到其实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只是不知道该怎幺开口。

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爬到床沿,笪璐琳望向窗外,平和地讲起了往事。

“在我七岁那年,家里人带我去算了命,我记不起算命大师的样子了,但清楚地记得他见到我时的第一反应,就像见鬼了一样。他说我的前世的结局都很惨,这一生大概率也会是悲剧收场。那时候我还不懂什幺叫悲剧,也不信什幺前世宿命,但从那一天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不再对我的人生抱有期待。”顿了顿,她自嘲般笑了,“不学习没关系,不干活没关系,稀里糊涂没关系,活着就好……有时候,我其实会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可怜我,提醒我认命。”

“命运是什幺呢?我记得有人说过,每个人的命运早在宇宙诞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写好了,就像发球,你将球发出的那一刹那的动作幅度和力量就决定了球的落地点——但我不是很理解——难道中途一定不会发生影响球的轨迹的事情吗?如果在球的飞行过程中起风了会怎样,落地点会不会就截然不同?”

天空亮了大半,鹿霖始终低着头,笪璐琳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她下了床,光脚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夹着晨雾的微风迎面扑来,打湿了脸,让她更加清醒。

“这几个月,我晚上睡觉前经常会待在阳台看一会书,那个时间段周围的环境总会很安静,就像现在这样,大部分人在休息,在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但是,每一次我站在那,都不是为了放松,每一次我站在那,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每一次我站在那,都在等一个人。”

“有个问题我想问他很久了——”笪璐琳慢慢转过身,望着鹿霖,深吸了一口气。

“你会是那阵风吗?”

……

高大,孤傲,遗世独立。

这是在重逢之后,鹿霖的身影给笪璐琳留下的印象。

然而此刻,他跪坐在床上的模样,看起来异于常态的脆弱,让人很想给他一个拥抱。

但她没有这幺做。

如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一百步,那她已经朝他的方向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理应交由他决定。

“笪璐琳。”

在一片清寂中,传来了鹿霖那能让人颤栗的低低的声音。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的父母很早就离世了。”

笪璐琳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从十二岁开始,我就是一个人生活,这幺多年来,我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在其他人眼里可能很无趣,可我很享受这种无趣,并且打算一辈子都这样下去。”

“……”这是拒绝吗?

“我自私,冷漠,”鹿霖霍然擡起头,眼神冰冷,“不想为任何人负责。”

“……”

“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爱。”

“……”

“一点都不。”

笪璐琳直直看着他。

灌木丛中后背长满利剑的刺猬拥有世界上最柔软的肚皮,她以为他终于愿意在她面前放下戒备,敞开柔软的一面了,但兜兜转转,一次又一次,他还是回归到她最熟悉的样子,竖起尖锐的刺,旁人碰不得,一碰就会被伤得千疮百孔。

她不怕受伤,比这世界的其他人都更有勇气袒露所有去接近他,但原来这于他而言,是麻烦,是包袱,是累赘。

于是,这一次,她大彻大悟般收回了手。

笪璐琳慢慢转头,望向天边,橘红色的霞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很平静。

“我得回去了。”她的语气也很平静,就像,对一切都释怀了。

说完,她轻步往外走,快走到房间门口时,她听见鹿霖低声说:“穿鞋子。”

她没有停下。

就算天塌了,也必须干干净净地出门,笪璐琳穿着自己的短靴下楼洗漱,刚好和从卫生间里一起出来的男女撞上视线。

“你是……”鹿天眯起眼打量,看那高中生装束和亮眼的外表判断不是小偷,“鹿霖带回来的?”

笪璐琳也眯起眼,根据外貌猜测对方的身份:“鹿晴哥哥?”

“鹿晴同学?”他转头询问妻子,“鹿晴也回来了吗?”

“不晓得呀……”妻子话音刚落,眼前就无故多了一把倒过来的扫帚的踪影。

扫帚无情地往鹿天的身体各处敲打,鹿天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懵了,手臂红了时才开始躲闪:“你他妈打我干什幺?!”

笪璐琳穷追不舍。

于是鹿霖在听到吵闹声后跑下来时,看到了这样的场景:笪璐琳发了疯般双手举着扫帚追着鹿天打,鹿天妻子想拦截又不敢上前,默默退到了拖把放置处。

鹿天接过妻子递来的拖把,正要挥棍反击时,手腕被鹿霖牢牢抓住了。

“这疯婆娘是你的妞?!”鹿天瞪眼怒吼,“你他妈——”

脖子陡地被掐住,鹿天的吼声戛然而止。

笪璐琳面无表情地将断裂的扫帚放回原位,一句话都不解释,像高贵的公主一样走进了卫生间。

当笪璐琳洗漱完出来时,客厅已经没有人了,她回到二楼换衣服,收拾行李,其实没什幺需要收拾的,昨晚买的东西她都留下。

不属于她的都留下。

她整理好床铺,背上自己的小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笪璐琳盲目地在马路上转了一会,她头昏脑胀,但凭意志力还能顶得住。

她在超市旁的一家小药店买了退烧药,就着矿泉水服下。

超市门口有几个等客的摩托车司机,笪璐琳走过去说:“去汽车总站。”

司机们为了抢客费尽口舌,笪璐琳听不大懂他们那掺着方言的普通话,选择了样貌看上去最饱经风霜的大叔。

回去的路和来时的一样,大天白日,她终于能看清楚这座县城的模样,比她想象中繁荣一点,在街上溜达的人大多穿着大裤衩和拖鞋,优哉游哉,时间在这个地方好像会流逝得很慢。

应该不会再来了,她想。

一夜之后,那条泥路变干硬了些,虽然公交车依旧前行得磕磕绊绊,但没有再发生意外。

坐上高铁后,笪璐琳感到了深深的疲惫,睡眠不足和生病都让她委靡不振。

窗外是辽阔的田野和绵延的青山,一帧帧流动的风景,美不胜收。

笪璐琳歪着头欣赏了两分钟,便闭上眼,反正要坐差不多五个小时才到告柏,她打算睡一觉。

只是,辗转了一个多小时,她都没有睡着,她觉得缺一副墨镜,把刺眼的光线都抵挡住,缺一副耳机,把来自四面八方的嘈杂都屏蔽掉。

她觉得什幺都缺。

到站时已是傍晚,夕阳快隐没在群山之中。

笪璐琳给张西扬发消息:【我到东站了,来接我吧。】

张西扬找到笪璐琳的时候,她正坐在车站内部的休息区的长椅上发呆,双目无神。

他走过去,习惯性揉了揉她的头顶,触碰到她的额头时,发现出奇地烫。

“发烧了?”他弯下腰询问,“感觉哪里不舒服?”

“没事,吃过药了。”笪璐琳拍了拍旁边的座位,“坐着等吧,笪梓健快到了。”

张西扬下意识望向LED车次动态屏,要收回视线时,他的目光莫名凝滞了。

“不用着急,大概还要二十分钟。”笪璐琳说。

张西扬仍然盯着远处某个地方,盯了好一会,才坐下。

“你……”他看着笪璐琳,欲言又止,他呼了一口气后,轻声问道,“昨晚在哪过的夜?”

笪璐琳没有回答,慵懒地闭目养神。

张西扬不再多说什幺。

车站里人来人往,张西扬专心端量笪璐琳,明明她的五官脸型都没有变,但总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也许是整体气质发生了变化,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应该是……

沉淀。

她好像沉淀下来了。

这是一种令他感到陌生的状态。

张西扬手机突然响了。

“好,好……收到。”挂断了电话,张西扬面色凝重,“河南特大暴雨,我现在得立即赶去那进行报道。”

笪璐琳心一紧:“严重吗,有人员伤亡吗?”

“听起来挺严重的,具体的还得去了现场才知道。”张西扬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放到笪璐琳手上,“Sorry,不能陪你们吃饭了,车留给你们开。”

“别——”笪璐琳忙不迭把钥匙还给他,“你不是得回去收拾行李吗?你的事情重要,不用管我们。”

张西扬还要说点什幺,笪璐琳送上个“闭嘴”的眼神。

“少啰嗦,赶紧去吧,注意安全。”

“好吧。”张西扬站起来,充满歉意地耸了一下肩,“饭费记我账上。”

笪璐琳不打算让他请客,但这种时候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浪费口舌,于是再次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

张西扬跑出几步,忽然又停下,回头冲笪璐琳说:“圣斗士守护雅典娜,是不会有事的!”

这个画面,让笪璐琳回想起许多年前,张西扬站在太阳底下发表演讲,铿锵有力地向全校的人宣誓要成为栋梁之材。

岁月更迭,少年的光芒穿过万丈红尘,仍在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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