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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期,由于和青梅竹马关系太密切,两边曾短暂的产生过「要不要就这样联姻呢」的交流。
这样的事我向来最后一个知道,不过是被随意安排、我其实怎样都好——毕竟连大哥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婚姻,我早做好被操控的准备——然而唯独那次,记忆深刻到难以磨灭。
说出来简直很荒诞,我是从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外校女生口中听到自己的婚约的。
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态度,反而像做错了事,坐在咖啡厅安静听打扮入时的女生道歉的时候,我只感到置身事外。
……不,我甚至感到恐惧。
「之前不知道他有婚约、真的非常抱歉,请您原谅。」
……究竟是什幺。为什幺要来找我?难道要我婚前就开始考虑私生子的问题吗?
权力、利益、财产、子女。
那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可怕的「贵妇」生活。
绚丽糜烂的循环与牢笼。
我不是阿瑛那样能将一切资源化为筹码的强硬性格,也不像杉田夫人、能够自然而然处理好丈夫惹下的风流债,将数不清的情人与私生子安顿得无可指摘。
我做不到。
倘若是陌生人——不,哪怕是陌生人也不行。
阿孝更不行。
可替代。复数的。非唯一。
似乎每个词都代表今后的生活。
「……没那回事。」
这样回应后,女生愣了许久,才迟疑地问:「请问、您知道崛木君的事吗?」
我垂下眼睛,托着咖啡杯抿了一口,轻轻摇头:「不需要。……希望您也不要有负担。」
她张了张嘴,动作似乎是想离开,然而坐立不安地挪动半晌,终于还是没有干脆走掉,反倒压低声音,小声提醒:「我是不清楚你们有钱人啦…但他玩得还挺乱的……对这方面有要求就算了吧?」
……能有多乱呢?总归不会比后来更糟。
说起来,当时有没有和青井警官确认关系?……应该确认了吧,但确实没想过结婚,也是因为年纪不大。
况且也没喜欢到一定要定下的程度,毕竟一开始就是出于赌气才和他在一起。
反倒是、意识到不快些确定就可能被安排给青梅竹马以后,才突然决定和丈夫缔结婚姻。
……不知是什幺原因,我猜测是由于占有欲,得知我与公悟郎的关系后,阿孝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恍惚。
甚至并非愤怒。只是微微睁大眼睛、接近空白地注视我,重复一遍「结婚」,问我「和谁?联姻?哪家?」
「青井呀,就是交往的男朋友,之前也和阿孝说过的。」
「……和他?」阿孝的表情几乎扭曲了,声气轻得发颤,「和那种一只手就能把你提起来的男人…该不会说和他坠入爱河吧?那时机未免太巧了——哪怕想报复谁,呵,呵呵,居然选那样的人——」
婚礼当天,全场的人都在看他。
……非要说的话,不在场的另一个人存在感本应更高,毕竟为数不多的亲属缺席相当突兀,更别说早有内容不堪的流言传播。然而显而易见的异常,却被分外突出的好友压过了。
他那天刻薄到傲慢无礼。
不管怎幺说,当着对方的面嘲讽新郎是「被驯服的劣犬」也太过分了。仪式结束后我特意找他问过,然而身着和服的友人半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轻柔笑着、异常冰冷地说「你向来这样」,便率先离场。
……或许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我其实很生气。
我怎幺了呢?居然用上「向来」二字。何必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宣泄情绪?我没有和他交往然后玩弄他的感情,没有明知有婚约还到处拈花惹草,更没有对他隐瞒自己正和那位警官恋爱。倘若这世上有谁有资格指责我,那个人只可能是悟君——我不亏欠阿孝任何事吧?
说起来、反倒是婚礼被搅得一团糟的我和公悟郎更可怜不是吗?
阿孝总是这样。
向来这样的是他才对。
又一次不欢而散。
黑木组的首领拂袖离去后,我才意识到受令监视的浅野一直垂头站在门口。
……说起来、他见过不少次我和阿孝的争执,类似的争吵不计其数,就连上次被阿孝当着一堆属下的面压在身下实施侵犯,也有他在场。
能把活人当做不存在的果然只有崛木家,到底怎幺做到个个都噤若寒蝉的?阿孝在他们眼里到底多残暴啊。
啊啊。真丢脸。太狼狈了。
结果到最后也没办法联系丈夫。
疼痛与疲惫。
我缩进沙发、把脸埋进掌心,一时只觉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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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道组织长住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可怕的事。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从小便住惯了的朋友的家,别说是这里的首领阿孝,连他的手下都少有我不认识的。
哪怕没有过交流,单看脸都知道大概是什幺等级。
总归阿孝已经下令将我软禁,偏要惹祸上身,我便只能安心住在这里。
不是没想过逃跑,然而作为黑道组织,这里的警备严厉到可怕的程度,哪怕是我、闲逛到不该去的地方也会被巡逻的成员恭恭敬敬警告「请您不要随意走动,那不是夫人您该看到的东西。」建筑内尚且如此,更别提直接离开。
然而真待在房间未免太无聊了。
已至年末,深冬晴空高远清澈,独自在房间用过早餐,我站在窗前望了一会儿落满霜雪的纯白树枝,实在难以忍耐,转头问还在门口的浅野:“阿孝在哪里?”
浅野迟疑片刻:“老大在…夫人有事吩咐吗?”
……我没听错吧。他直接略过了。
肯定又在做什幺见不得光的事,黑道那种的。说起来、尽管黑道的结社形式是被允许的,但他们的某些暴力行为实际上还是属于违反法律的范畴,我很久以前就听说黑木组在做一些边缘的生意……
我咬住嘴唇,不想再对此发表意见,倒是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那个、药没有了……这盒吃完还要继续吃吗?”
浅野:“应该…不用?”他一脸茫然,“我现在发讯息给医生……”
然而号码拨到一半,手便突兀地停下,整个人做错事一样静止了。
我困惑不解:“怎幺了?”
“抱歉,应该是不用继续服药的,接下来只需要注意调理就可以。”相貌温和的男人谨慎地说,“是我记错了。”
……这态度真的很难让人不多想。
我情不自禁紧张起来,想到以往听过的一些传闻,声音都忍不住发抖:“不会是……不会是什幺违禁品吧?我都吃了一周了……”
“……不是的,夫人。”浅野好像没想到我的反应,露出有些狼狈的表情,“只是比较难搞到的特效药而已,因为来源不太好说……”
听起来更可怕了。
我又没得重病,虽然流产加上泡在海里太久有一定的感染,但最多就是多调理几天的事,哪里用得上什幺特效药啊?一般情况吃的应该就是普通的消炎药才对……
“真的不是禁药。”浅野试图解释,“作用是加快恢复和止痛,我们偶尔也会用到,如果真的有问题,您一定会有感觉的。”
“……”既然如此,为什幺要隐瞒?
我抿住嘴唇,知道从他这里无法获取信息,况且吃都吃了,现在发现问题也不能怎幺样,只好低落地说:“我想出门。”
“您想去哪里?”好友的属下松了一口气,“昨夜下了雪,要不要去庭院赏雪呢?那边种了冬樱,开得正盛。”
“……你喜欢赏雪吗?”
“——抱歉?”
“我见过雪呀,也见过冬樱……”
我闷闷地披上外衣,错开一步越过他,率先走向庭院。
究竟把我当做什幺人啊?之前还常有人以为我爱看画展插花之类的,实际上根本没那种风雅的爱好,甚至、家中安排教过的舞蹈和小提琴也是学到稍微懂一点就不愿继续,我对艺术根本毫无兴趣。
……对厨艺倒是有些研究。酿酒也蛮有趣的。
反倒是阿孝,分明是黑道出身,却很有弹钢琴的天赋。
小时候他常到我家做客,两个人偶尔会闲逛到无人的宴会厅。坐在侧方、撑着脸看他抚弄琴键时,仿佛那张总是吐出讨厌言语的薄唇都变得温柔,落地窗内垂下的侧脸安静到寂寥——我记得很清楚,连杉田夫人都说阿孝很有天分。
……但是、应该没有再弹了。
从什幺时候开始呢,没有特别记忆过,具体记不清了……好像是手指断掉的原因?
「毕竟是黑道。」
问起来是这样回答的,甚至还轻忽地伸展了一下手掌。
「做错了事,差一点被组长剁掉呢。」
糟糕的记忆擅自涌上来。
听起来很可怜吗?然而阿孝并没有被前任组长虐待,作为黑道少主接受的严苛训练是习以为常的事,连他自己都不在意满身伤痕。
哪怕因此再也没办法触碰擅长的乐器,也满不在乎。
……他不在意的事,实在太多了。
究竟是成长过程中缺少了什幺,还是某种能力天生匮乏?伦理、道德、感情,这些所有的界限在他眼里似乎根本不存在。
无数次倾吐的「喜欢」,于他而言,或许也只是可以玩忽的词语。
性欲、独占欲或毁坏欲,从他的行为中,我看不见一丝与爱有关的表现。
天空湛蓝清澈,穹顶细雪飘落,庭院积雪松软如烟,落成大片炫目的银白。
红粉冬樱团簇盛开,色泽绚烂艳丽,冷风中花瓣微微颤动,拂落几片晶莹雪花。
“最近的女朋友,是什幺时候换的?”
“……组长他……”
这种问题不正面回答,无论怎幺想都是时间很近的意思。
“担心也不影响和情人相处呢。”
我擦去指尖融化的雪水,不知怎地笑了。
我果然没办法理解阿孝。
真的、各方面都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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