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光武二年的严冬,距离将平羌关重新纳入版图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报喜的羽书惊电,速告停歇的如昼烽火。
边城寒早,在苍茫白雪中,战火平息,日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薄冰覆盖的天空寒凉,燕月似钩,慷慨洒下。
孟冬沙风紧,旌旗飒凋伤。
“将军!酒来了!”
岳伏声双手捧着刚温的酒,藏在怀中,轻巧地爬上明萝坐在的山头,将其中一瓶扔向她。
她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可能是每一次远离都将身家性命压在了马背上,总要抿口热酒,温心壮胆。
岳伏声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在她立威的首胜之战立了大功,从此她的身边就多了位“先锋”。
他的侧脸多了道一指长的疤,他时常称这是先锋的荣耀,让他脱了几分稚嫩,添上旌旗飞扬下,像大漠落日的悲壮。
谁也不想再开战了。
没了风声鹤唳的戒备,她倒是夜夜难眠,连躺下的身子也是紧绷的,梦里仍旧充斥着兵骑鸣鸣的肃杀,铁马嘶风,毡裘凌雪。似乎有些记不清事,有时候还会做梦梦见她从未见过的生父,梦到她穿着羌族少女的服饰,倒在一片血泊中,擡眼看,骑马持枪的,竟是身着戎装的自己。
“朝廷的人该到了吧?”她饮下一口烈酒,随意问岳伏声。
”算算日子,应该是这两日。”
她并不关注帝京的事务,这次羌族先提出的议和也算是众望所归,新帝蒋煦,倒也不像是急着要撸了她兵权的样子。
起初李崇让还会写信,后来便少了。只知道他自请去黄河流域安定水患,后来又被贬到了黔南当了个县令,如今蒋煦上位后,才算安稳地当上了京官左副御史。
烽火台外传来悉悉索索的交谈,点了灯火,明萝向后望去,竟是一群人马。
小兵速速跑来通传,说是朝廷遣派来的议和使者到了。
明萝一愣,这幺快?只是没想到是夜间来的。
她拎起酒壶爽饮了一口,不能浪费边塞的蒲桃,又将空壶扔给了岳伏声,澄黄的酒液就着衣襟渗入,热酒带来的暖意胜过了寒风,她看起来稍显醉态,只是疲于应对来使罢了。
岳伏声远远向台下瞭望,呢喃了句:“似乎是个年轻人…”
明萝背对着那行人,随意倒在黄沙地上,“那也得是个口才好的年轻人”,她突然想起了在书院时,她趴在银杏树上,看窗内的李崇让不留余地地驳斥别人的样子,她思忖了下,应当不是像李崇让这样的年轻人,他,性子过刚呀,来使还是得圆滑些的好,“怎幺就不能明天白日里来,这会儿喝了酒,我该去睡上个好觉。”
然后喟叹一声,认命般爬起了身,比甲间细碎的沙砾随她的动作滑落,还有一些残留,“你跟我一起吧。”
其实醉意在此刻已经有些入侵,她双手负在身后,夜风如刀割裂在她的面庞,也丝毫不觉得寒冷,口中呼出的热气氤氲,沾湿了本就快凝冰的双睫。
他们倒是很规矩,一行人已经下马等候。
为首的似乎穿了件清雅淡泊的云纹大氅,看不大清容貌,她眯了眯眼,隐约能看见里头穿了湖绿色的长衫,倒是在这北疆不常见的颜色,一下子将她和岳伏声灰扑扑的软甲给衬在了浓重夜色里。
真是胡哨,明萝心下腹诽,再年轻也年轻不到哪儿去,穿得跟个未行冠礼的儿郎似的,似乎李崇让年少时就这幺穿,不过他都该二十五了,肯定也沉稳了些。她脑海中浮现出二十五岁的李崇让该会是怎幺样,嗯…应该是,她想象不出来,可能还是青色吧,毕竟他也不会像个花孔雀。不对,按他现在的官阶,应是穿绯袍。明萝又开始记恨起蒋照来,她的少年,在十八岁时就该身穿绯色官袍,左右她都没见着罢了。
她实在是有些醉了,越发抑制不住地想过去的事情,一步步走进时,还差点将那个“花哨”使臣认成了李崇让。
岳伏声用手肘轻戳她,示意她该说些什幺,他也不知道,怎幺将军和使臣自顾自干瞪眼,谁也不做开场寒暄,不过,将军是双眸飘忽不定,有些困怠,另一个,岳伏声定住,这来使怎幺看起来一副像是要哭的样子?!
李崇让敛了敛神,风沙吹干了眼中最后一片晶莹,朝岳伏声颔首,“岳副将,初次见面,夜间来访,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岳伏声一个激灵,“哪里哪里,您是…?”
长久的沉寂后,“左副御史,李崇让。”
玉石般温凉的声音掺着夜风钻入明萝的耳中,他看见偏头沉浸在自己神思里的明萝突然顿住,像是不解为什幺突然听到自己脑海中的名字,然而,只是一瞬,冷风倾泻,刹那点化清明,失神的双眼突然找到一处光亮,却还是没有正过身。
被满壶的蒲桃松懈的肩膀又一次绷住,周身一边安静,她的余光捕捉到那人的身影,像不秋草。他好像,更挺拔了。喉间莫名地梗住,她该说什幺,本来就没什幺好说的。明明是值得欢欣的久别重逢,她却固执地不愿扭头。
她瞥见李崇让的脚步笨拙地往前挪了一步,他的身形十全十地落在她的目光里,然后,他浅浅一笑:“阿萝,别来无恙。”
他是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却还是换上了鲜艳的衣裳,试图抹去这七年的流于指缝的光阴,他是不精于骑射的书生,而她也仍是大漠落在江南的明珠。明萝全身僵住,连双手都不知摆放在何处,直到脸上莫名地感受到一丝凉意,那是被风吹落的一行热泪。
“别来无恙。”
——“后书记,光武二年,六军万姓呼舞,箭发羌敌难保。虏情慑,誓书来,从此年年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