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贺昀天面上一喜,拽了她的手腕子将她拖起来,按在矮凳上坐了,又将豆汁儿塞到她手中,自个儿往木盆旁一坐,捞出水里的衣裳便揉搓起来。
那小姑娘正要推拒,见他的手已经浸入了水中,便也不再说什幺,默默地捧了豆汁儿咂一口,正要去咬那焦圈,忽的听到贺昀天开口问她。
“刚才你和雁秋一道出来,怎幺用那种眼神瞅我?”
“什幺眼神?”林映棠早忘了,拿着焦圈一时没反应过来。
贺昀天将手中洗净的衣裳扯开了抖一抖,水珠子四下飞溅,林映棠哎呦一声忙捂住自己的脸。
早上才央着林雁秋将她的擦脸油匀了些出来给自己,这种金贵的东西,可不能糟践了。
贺昀天哪里知道这些,见林映棠这样,大笑几声,故意将水珠子往她的方向甩,林映棠被逼的无处躲,站起身朝他啐了一口,边往出跑边微怒道:“你这混胀样子,等日后成了婚,看雁秋不收拾你!”
脑袋当即噔的一声,贺昀天怔在原地,待急急忙忙回头,方才被他惹怒的人早跑远了。
心里头装了事,贺昀天早上练功也总心神恍惚,一会儿下腰塌了方,一会绕台绊了腿,直叫一旁盯着的林宗祥脸黑如锅底般。
但往日总严厉的师父,今日却好似变了个人,虽总朝他瞪眼竖眉,却也不来呵斥训诫,再想想林映棠那句话,贺昀天心里更是一紧。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师兄弟们围着一条大长桌子坐下了,外头哐当一声,紧挨着贺昀天的毛细鬼从凳子上窜了起来,两眼冒光的去开门。
众人扭头去瞧,却见林映棠手中端着个崭新的盖帘,上头工工整整的摞了两排白馒头。
圆乎乎白生生的馒头刚蒸出来,尚冒着热气。
众人眼瞅着她将盖帘放在桌子中央,个个便蠢蠢欲动起来,纷纷拿眼去瞧坐在最上头的林宗祥。
林宗祥正翘着腿,手里握着个铜烟杆儿,眯着眼撮了两口,等那白惨惨的烟从鼻子里喷出来,这才斜睨一眼下头坐着的人,将烟杆儿往搁在膝头上的鞋底一磕,道:“吃吧。”
“等明日廖局长家的堂会唱完,咱们春晖班的名声在这平城打响了,别说是白馒头,山珍海味也尽等着咱们呢!”
他一面觑着下头狼崽子一样抢着馒头的弟子们,一面沉声念叨着,眼神猛一溜过坐在自己右边的贺昀天,林宗祥心头安稳下来,同时脸色也更柔和了些,再往左边一望。
林雁秋正柔顺的坐着,一手捏着馒头,一手拿汤匙舀了小米粥往嘴里送。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林雁秋微擡眼,唇角勾出一抹含羞带怯的笑来。
林宗祥脸上喜色更甚,这是他含在嘴里养大的亲闺女,也是他亲手捧出来的旦,穷苦人家长大的闺女,却不沾水,不做活,她当属头一个了。
只要等明日一过,待明日她在那些达官显贵面前登台,他敢笃定,往后这平城里,她定是头一份的角儿!
“昀天啊。”林宗祥收回思绪,悠悠又撮了口烟,擡头的时候,下头乱糟糟的吵闹声已停了下来。
贺昀天正一脸茫然的看向他,那双精气神十足的双眼里透着丝不情不愿。
“有件事,师父定了主意,待明日自廖局长家回来,你和他们便开始张罗着办吧。”
“什幺?”贺昀天拧眉,搁在桌子上的手捏的紧了紧。
林宗祥并未察觉他有些颤颤的音色,只是朝右边一瞥,见林雁秋骤然红了脸,便心喜的开了口,道:“我准备将雁秋许给你,我也老了,等你二人成了亲,这春晖班就靠你俩了。”
众人早心知肚明的事,见林宗祥挑明,都起哄架秧的嚷嚷了起来,往日里同贺昀天关系最好的小师弟毛细鬼更是一个打挺跃上凳子,两手作揖朝贺昀天笑喊道:“给少班主请安了!”
贺昀天攥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朝林雁秋望一眼,又朝坐在最边儿的林映棠望一眼。
忽的站了起来,绷直了腿直挺挺朝林宗祥跪了下去。
众人皆是一愣,耳畔已经传来贺昀天闷声闷气的说话声。
“雁秋师妹戏唱得好,早晚是要出人头地的,徒弟,徒弟配不上师妹,接班不接班的,徒弟也没想过……”
话未说完,铜制的烟杆儿兜头朝他脑袋上砸了过来,林宗祥下足了狠劲儿,一着下去,额头上就是斗大的一个包,青青紫紫冒了起来。
周遭的人都屏住了气,班主和大师兄置气,没人敢吱声。
林宗祥气狠了,一连三下砸下去,扶着凳子浑身打颤,“你个狗娘养的,我拿你当亲儿子养着,还把闺女嫁给你,你说的是什幺放屁混胀话!怎幺着,雁秋配不上你?”
贺昀天跪的挺直,挨打也挨的结实,不躲不闪的等林宗祥发完了火,这才擡头道:“我不喜欢雁秋,我就拿她当妹妹!”
“狗屁!”
林宗祥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从未想到过,自家姑娘养的那幺好,竟然当真会有人白给都不要。
忽的,一阵低低啜泣传入众人耳中,贺昀天梗着脖子朝那声音瞥去,只见林雁秋娇柔的坐在那里,两手捂着脸正哭的伤心。
到底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贺昀天心一软,想着自己也不该这样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就说出来,可不是臊人家姑娘的脸面吗。
正待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林映棠正走了来,将手搭在林雁秋肩头似要安慰。
见着林映棠,贺昀天唇一抿,僵直着将头又别了过去,一副视死如归的霸王模样,“反正话也到这儿了,师父也定不绕我,那我索性把话都说明白了,如果师父今日是要把小棠许给我,那徒弟是半句话都没有的!”
话一出口,那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啜泣声猛地一停,林雁秋瞪着一双包了泪的眼朝林映棠瞅着,随即飞奔出门外。
场子还是不欢而散了,闹成这样子,众人也没了调笑的心思,悄声取了馒头揣在怀里,各自寻了地方去猫着玩。
林映棠更没心思,好端端的喜事没成便也算了,偏生还将她搅和了进来,她可从不觉着自己和大师兄有什幺旁的关系。
如此想着,心里更是生气起来,收拾了厨房便去寻贺昀天。这平城就这幺大,贺昀天爱去的地方也就那幺几个,不到一刻钟,林映棠便在院子后的小河边儿上找到了人。
闯了祸的人好似又不自知,只管着自己心里头不痛快,半蹲在河边儿上,捡了石子儿打着水漂儿。
听着脚步声,贺昀天朝后瞥一眼,见是林映棠,这才挪了挪脚,让人挨着自己坐下来。
可林映棠才一坐下,一根手指就朝他的腰眼子戳去,恨恨地说道:“你到底闹什幺!雁秋姐论模样论身段,哪一点配不上你了,偏你这幺闹腾!”
原以为她是来安慰自己的,听这一句,贺昀天当下冷哼一声,甩了手中的石子儿,“我不喜欢她还不成吗?她千好万好,跟我有什幺关系,自有她更好的去处!”
“你又说胡话!”林映棠恨不得将他推下河去醒醒,见他冷着脸不愿听,冷哼一声后转了话头,“你就是不愿意娶雁秋姐,那随便找个说法不行吗,干嘛把我推出来替你堵枪眼儿,这下,爹肯定恨死我了。”
“他本来就不待见你,要不然也不会——”贺昀天心里憋着气,话像黄豆般一股脑儿往出蹦,见林映棠脸上一白,这才察觉自己失言,撇了撇嘴角,没在开口。
“我知道爹是什幺意思,可爹自小把我养大,即便不是亲的,也是一口菜一口粥养着我,自然是不能和雁秋姐比的,何况若当初不是爹买下我,现在我指不定被卖到什幺地方了呢。”
“知道知道,我也知道师父对咱们好,可是,可也不能逼着我做我不乐意的事儿吧。”贺昀天摆了摆手,他是孩子里岁数最大的,也是最有主意的,若说对林宗祥的恩养情谊那是有的,可若要逼着他做什幺,那也是万万不能从的。
他是人,又不是林宗祥当真买来的牲口。
默了默,又冷笑一声,道:“你还小,不知道师父的心思,梨园这一行里头弯弯绕,我可是亲眼见过的,明日师父让雁秋师妹去唱杨贵妃,那是当真捧她,可这世道捧出来的戏子,哪个能干净的了,师父知道这里头的规矩,所以这是打算拿我当个王八,给雁秋师妹找后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