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丝

白雪王子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茫然地站在雪地里,外面不知道什幺时候下起了雪,茫茫的白雪像是要把这一切都淹没。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哪里,又应该回到哪里。这个世界广阔到他无处可去,这个世界狭窄到他找不到区区一个温暖的容身之所。

他伸出冻僵的手,轻轻哈了口气。

他的掌心缓缓升腾起一朵温暖的云,这是他在这一天里得到的第一份有温度的东西。

他抱紧了自己,感到自己像是个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娃娃,穿着有着脏兮兮污渍和缝满补丁的衣服。

可它也曾经坐在有着烤炉和精美桌垫的地方闪闪发光过。

【“白雪,你要明白,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隔着一层皮囊去喜欢一个人。”】

所以人们也都是只为新鲜美丽的事物投注感情的生物罢了。

【“人们喜欢你,也只是想要夸赞你漂亮的脸蛋,看到你听话善良乖巧的模样。你不能对着每一个人,对着每一个人扒开你的胸膛,让他们看到你皮囊下肮脏污秽的东西,然后乞求着他们会去爱这样的你。”】

不管是从前的、现在的、还是以后的。

【“因为这就是大多数人喜欢他人的方式。”】

永无止境地追逐着、丢弃着,循环往复的热情与冷漠的机械交替。

【“要是你不能够按照他们所期望的那样成长,你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因为这世上可供选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大神官的声音很温柔,却像刀一样一刀刀剐在他身上。】

他站在那里,任由雪落了他满身。

【少年陷入了沉默。

他也不想这样活着。

自从他因无法忍受母后死后,父王日复一日的冷漠和宫人的虐待而跑出去后,他的人生就完全改变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不受宠的王子跑去了哪里。他失踪了几天,是死是活没人关心。

他被魔兽追逐着,跑到了那尊破了洞的雕像前。但他还是被对方吃掉了,连皮带骨。但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本人都这样渴望着死亡,他还是没有死去。

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幺东西。或许白雪王子早就在被咬断脖子的那一刻就死了,活着的只是继承了他记忆的,化作他样子的魔兽。或许他没有死,只是和魔兽融为一体,变成了更加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他也不想这样这样奇形怪状地活着,无论隐瞒多久都会被对方发现,作为一个异类小心翼翼地伪装成乖巧的样子。

他倒霉,软弱,没有主见,也不聪明,眼泪流了一次又一次却只知道逃避,变得更加卑微和小心翼翼。

他忍住哽咽,却发出了更加奇怪讨厌的声音。】

【“但我不喜欢那种喜欢他人的方式。”少年坐在台阶上,对着身边的大神官,也是在这个学院里唯一没有歧视他的老师说。

“白雪,你感到疑惑,也许是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大神官温和地看着他,“喜新厌旧,追求新鲜刺激,追逐光鲜亮丽,这是人的通病。”

“老师你也是这样的人吗?”少年王子疑惑地看着他尊敬的师长。

“是的,我也是。我今天会坐在这里,会和你聊天,也是因为你至少外表上看起来是个漂亮乖巧的孩子。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如果你相貌丑陋,浑身长着脓包,穿着沾满污泥的衣服,散发着臭气,我可能会在心里对你怜悯,对你祝福,为你寻求帮助,但我绝对不会去拥抱你,也不会让你走近我的生活。”

“但要是你长得美丽,浑身干净,或许我会多看你几眼,会更加尽心尽力地去帮助你。”

大神官顿了顿:“很少有人能够做到那样,去拥抱、去爱一个奇形怪状的——我是说,是有那种人。对一切都平等的圣人。

或者——”】

“要我带你离开吗?”

【“——或者是对你抱有感情的人。”】

一只细腻雪白的手伸到他面前。

他缓缓地擡起冻僵的脖颈,看到那人像火焰一样燃烧的长发与眼瞳,像是雪地里烧得最烈的篝火,最辛辣的酒,滚烫地泼在他的身上,让他那颗像毛巾一样被拧得干干巴巴的心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目光,就像是途经的随意施舍。

从古老冰冷的石雕前穿过,从被脏污的华丽的休息室内经过,扑面而来,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脸上。

像电流一样过遍全身,在他的血管里,以他的骨,以他的血为燃料,烧出一串人形的火花来,让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作为她那千万燃料中最廉价的一根。

就像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期待着,一直梦想着这一时刻一样。

有什幺在身体里崩裂了。然后更多的欲望涌上来,从他的四肢百骸冲涌到他的眼眶。

【大神官询问:“在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少年茫然地陷入了回忆。他想起在那个休息室里,他浑身脏污地坐在地上,那人伸过来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流出来那幺多眼泪。

但是奇怪的是,当时他并没有立刻拉住对方的手,而是沉默地让自己身上裂开口子,任由身体内那些黑色液体拧成的触手撕裂肌肤。

这样她肯定会被吓跑了。

让他自己主动地赶跑对方,这样就不会再一次地经历失望。

“展示完了吗?”那个听起来冷冰冰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对方滚烫的手缠了上来,一把拉起了他。

身体在猝不及防中跌到了对方怀里。

那人身材高挑结实,就算自己这样被拉着撞过来也没有动摇一分,反而稳稳地搂住了自己。滴滴答答的污水、泥巴沾染到了她的华美长裙上,不知名的戴着黑色粘液的触手也缠了上去,将平整的礼服弄得乱七八糟。

或许是因为常年练习骑术剑法的原因,对方的手心布满了许多粗茧,并不如想象中那幺细腻。

她搂着浑身污浊怪异的,穿着一身不合体裙子的少年,共享着这一身污秽不堪和恶臭的气味,不像一个骄矜的贵族,更像是一个女骑士和她刚刚从恶魔手中救回的小王子。

“你不觉得我恶心吗?”他打破了沉默。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话,连声音都是令人厌恶的沙哑粗噶。

“你吗?”尤里安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单手扶住了少年的消瘦的腰,身体前倾成一个向他缓缓压迫的姿势。她长长的睫毛扫到少年沾满油彩的脸上,扫过一片晦暗的浑浊。冰冷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你的眼睛看起来就好像是在说,爱我吧,爱我吧,这样的话。”

她的压迫感与凌厉的目光让少年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她稍微往后退了退,离开了一段距离,可他又开始后悔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幺事情,不过在我眼里,你是人是鬼并不重要,我想做的就一定要做,和你的身份无关。”

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拇指抚上他右眼角,随着她的动作,那一片油彩被轻轻带走,露出了一颗干干净净的痣:“而且你搞错了一点,别人爱不爱你,和你值不值得被爱,是两件事。”

“所以,你也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要是我伸出手,就有人能够抓住我。虽然是一直那样期待着,但真的有一个人,在他还没有伸出手就蛮横地将他拽出来的时候,他反而变得更加混乱和不知所措。

少年从回忆中抽回思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但是我只要一想起她,心脏就像是被放进刨冰机里的草莓一样。”

伴随着剧痛一起袭来的,像失控一样喷薄出来的,酸甜的汁液。

“那就是在对方还没有表达出任何之前,你就已经喜欢上对方了。”大神官微笑,“因为坠入爱河仅仅发生在一瞬间。”】

原来是这样。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肖想这个眼神,肖想这个高傲冷酷的眼神看着他,只看着他一个人,让他浑身发烫,呼吸急促,像是吸食了毒品一样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然后他要彻底毁掉她高高在上的骄傲,连同自由也一并夺去,支配她,占有她,每天每天都对她倾注无尽的爱。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冰冷的双臂像水草一样环绕着她的身体,雪白的面庞正对着她:“像我这样的人?”

冰天雪地中,他的嘴唇是无比病态的红。

“我知道,对于你来说,可能这样的举动就像救路边的一条狗一样,是如此普通而无聊的事。但是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你在特意为我而做的一样,让我怀抱着这样自己是‘特别’的期待。要是我的期待落空,就会擅自地去行动起来。”

【大神官望着少年王子,目光柔和:“那幺,你会去怎样喜欢那个人呢?”】

“要是你的眼睛注视着他人,我就会把它们挖出来。”他湿漉漉的手抚上尤里安的眼睛。

冰冷的指腹按上她的唇:“要是你的声音是用来和别人说话,我就会毁掉你的声带。”

“要是你想要从我身边逃走,我就打断你的腿,挑了你的手筋,把你关在笼子里,给你戴上枷锁。”

“要是你爱上别人,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他双臂紧紧地缠缚着她,身上传来尸体一般腐朽的气息:“很恶心吧?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恶心。这样自我意识过剩地倾注着感情,无论别人接不接受。”

“我的答案重要吗?”尤里安盯着他,热气随着话语拂到他的脸上,消融几粒僵硬的冰雪。它们化作了细小的水珠,从他的眼角滑落,就像他在流泪。

白雪王子笑了,笑出了眼泪:“不重要。”

他又流泪了,他讨厌这样动不动就流泪的、软弱的自己,滚烫的泪水贴在尤里安的脸上,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就像是他们共享了眼泪一样。

“但是我爱你,尤里安。”

我是个怪物,毫无疑问。但是我爱你,真心实意地爱着你,无可救药地爱着你。

别人都是如果看到太阳的光芒就会感到自惭形秽地躲起来,但他却是要把那光芒万丈的太阳射下来。

他是要熄灭她身上的火,把她拉到他所在的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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