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就让你看看我家是什幺样子。”
说这句话的金枝琦是笑着的,眼睛一弯就把灯光挤落,扭头走下台阶把陆泉甩在身后。站在高处的陆泉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酒醒般打了个激灵。
陆泉不再说话,和金枝琦一起排队上电车,拉着吊环,通过飞驰中的车窗瞧着她浅浅的表情。
金枝琦的家在湾区的独栋住宅区,也算是盛京有名的中产家庭聚集地。这里的住房设计统一、颜色相同,除了坐落方向根本没有差别,就像房地产商随手抓了一把积木块洒下,高档又随便。
她们在其中一栋房子前停下,走上台阶,头顶的感应灯便应声亮起,像极了昏暗舞台上提示主角的聚光灯,昏黄地将金枝琦照亮。她沉默地拿出钥匙开锁,金属相击的轻响才落下,门内便立即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狗吠!
“嗷!嗷!嗷!”
伴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跑声,响亮的吠叫一下子扑到门后。
心乱着的陆泉没有防备被吓了一跳,求助般地看向金枝琦,却没有得到她一句提醒。她只是收好钥匙,习以为常地开门进去,对上在玄关处踏着步子的黑色大型犬。
那堵在门口的狗足足有半人高,红色的牙龈外露,呲着锋利的尖牙不停朝着金枝琦点头大叫,一副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的凶恶模样,好像她是个入侵者。
陆泉哪敢上前,连忙拉住金枝琦的手臂。
“没事的,它才不敢咬人。”说着,她就上前一步,果然逼得黑狗边退边叫,踩得瓷砖踢踏作响。
“狗东西。”
陆泉正小心提防那恶狗,耳膜里全是重叠的吠叫,一时没注意到金枝琦的低骂。跟着她转过玄关,就看见装潢大气开阔的客厅。大尺寸的电视下面,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
“吵死了!克林,闭嘴!”
狗叫声都快压过偶像剧的声音,很快她从屏幕上的暗色部分瞥到两个人影,不禁惊讶地转头,“克林,过来!”
“不许叫,有客人来了。”
主人的命令一下,黑狗便呜咽几声跑到她身边去,垂着尾巴直摇。
女人擡手关掉电视,起身走过来。她长得干净清爽,颇有气质,柔顺的居家长裙下依然是纤瘦的身材,根本看不出来刚生育过。
她的眼睛上下一扫陆泉,便露出温柔的歉意,“吓着了你吧,它是吃饱了撑的,一天到晚只会叫。”
“枝琦你也是,带朋友回家也跟阿姨说一下,我好让保姆准备点什幺。”
“不用了,保姆还要照顾弟弟呢。”弟弟这个词刚说出口,金枝琦就难以忍受地笑起来,并忽然转身向陆泉,眼睛亮亮地说道:“忘了介绍,这位就是我的继母黄小姐,长得不错吧。我爸妈一离婚,她就连忙补上给我当妈了。”
“我爸对我好吧,生怕我没人照顾。”
“这孩子……”女人皱皱眉,对着陆泉苦笑几下,似乎对金枝琦的表现习以为常。
“对呀,我是个孩子。所以你的这些弱智手段只能对付我。”平时尚能忍受的金枝琦,在今晚格外尖锐烦躁,当着陆泉的面,她无法做到毫无尊严的忍气吞声。
她甚至一把抓起陆泉的手臂给女人看,“你有她年轻,你有她漂亮吗?”
“外面的女人多了去了,你赶我有个屁用?而且你傍大款都这幺没眼光,还是你太有自知之明了?”
女人被气得哑口无言,震惊地起伏着胸膛,“在外人面前,你在说什幺!”
黑狗又连声吠起来,噪音刺激着金枝琦几乎要尖叫,“哪个外人,我才是外人吧!”
不管她委屈地找按钮要叫楼上的保姆,金枝琦转身就拉着陆泉上楼,狠狠摔上卧室门。对着门怒不可遏般喘着气,好一会儿,她才冷着脸转向陆泉。
“你满意了吗。”
她努力维持的日常,无视一切换取的平静,在陆泉口中变成了一种轻飘飘的帮助。有你在,我就不会被刁难了?别开玩笑了!我可是天天过着这样的日子,天天忍受着这样的折磨!
“陆泉,你就这幺可怜我吗?”
而这都是为了什幺,不就是为了那一点点不被同学可怜的自尊心吗?为什幺连这点尊严她都要失去?!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就是我的救世主,这样够了吗。”
不是每个人都能将自己的痛苦卑微摊开给人看,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怜爱,过度的关心只会变成侵犯边界的压力。
金枝琦渴望被重视,渴望早日独立,所以想进娱乐圈。又因此加入社团,锻炼演技和石碧洲搭好关系,她有计划有行动力,从来不是软弱的人。
可提出这个要求的不是别人,是帮助过她的陆泉,她无法拒绝,又难以忍受被挑战自尊的红线,无法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弱者。
明明只要她再忍耐一阵就好,为什幺非要揭开呢?
陆泉垂下眼,“对不起,我……”
“而且你别搞错了,”金枝琦渐渐平复好呼吸,稳住声音,“我没什幺可怜的,不愁吃不愁穿,是我该可怜她。”
她用力地笑起来,甜美又紧绷,就算是被人攥在手心挤压的玫瑰,她也要竖起尖刺报复。
“你看她长得不错,还这幺年轻,就为了点钱,和大了她一轮的男人睡觉,真亏她下得去嘴。”她嫌恶地拧起脸,“她不仅贱还蠢呢。”
她盯着陆泉,慢慢走近压低声音,“她天天能和老东西睡一个被窝,随便一点小动作都能把他弄死,反正都有孩子了,到时候继承遗产不是轻轻松松吗?”
“而她呢,不会真以为多生几个孩子就能高枕无忧吧?”
“老东西在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情妇呢,她肯定也知道,可她不敢对她老公做什幺。想赶我走幺,又不敢正大光明,就只能天天钻研怎幺让我崩溃,专门养条狗来吓我?”
她忍不住嗤笑几声,“笑死我了,就这个脑子她也配!”
“金枝琦……”
陆泉刚伸手,就被她侧身躲开,“我不需要你廉价的同情。”
她放下笑容,也彻底放弃能和陆泉成为朋友的可能性,冷漠地警告道:“如果你想从我身上找存在感,我劝你小心。”
“我不是狗,对我好点就会围着你转。”
“你帮过我,我记得。总有一天,我都会还给你的。”说完,她便打开门,示意陆泉离开,“不送。”
道歉的话含在嘴里,金枝琦撇开的视线,终于让陆泉无言以对地离开。因为陆泉根本无法否认这样虚伪的动机——我这样做的话,她一定会感动吧,会变得更信任我吧。
平时看上去小心翼翼的金枝琦,其实比她想像的更骄傲、更敏锐。并且尖利地击碎了陆泉潜意识中高高在上的保护壳,让陆泉能第一次正视自己柔弱又真诚的内里。
我好像还是放不下她。
慢慢走入夜色,陆泉忍不住反身去看金枝琦的家。很快就被窗边的人影吸引,是金枝琦,她正站在窗边看她。房间内明亮的光,把她变成了一片贴在窗户上永恒的剪影。
她被关在里面了。陆泉想,关在一个明明是家,却又是囚笼的地方。一个明明该是最安全的空间,却又是暗潮汹涌的斗兽场。就为了得到一点容身之地,日夜压抑着自我,困守其中。
凉风吹过陆泉的脸,她一个人站在陌生的夜路上,竟恍惚身处另一个世界,不安和恐惧泛起在催促着她快点回家。
然而,她却擡脚往回奔去!
按响门铃、路过女人惊讶的脸、伴着一阵狗吠、揣着剧烈的心跳,直朝金枝琦的房间跑去。刚跑近,门就从里面打开,露出金枝琦疑惑惊讶的脸,“你到底在干嘛——”
“金枝琦,”陆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平时的稳重自如剥落得一干二净,缺氧更让她皱出痛苦的神色,“我放不下你。”
“我只是、放不下你。”
定定看着她的金枝琦显出难以理解的神色,自己刚刚说了那幺过分的话,她就这个反应?她难道不生气吗?
金枝琦压住嘴唇,瞪着眼睛不让涌出的眼泪滚下来,“那又怎样?”
“我想再和你说说话,”陆泉认真地看着她,起伏不定的胸膛挤压出她小心试探的邀请:
“要不要去我家?就今晚,我想再和你说说话,什幺都好。”她竟然有些语无伦次,“我、我就是没办法、我们好好聊一聊,可以吗?”
金枝琦绷着泛红的眼皮看着她焦急不安的神情,终于睫毛一闪,泪珠滚落下来。她几步回房背上书包,便冲出来抓起陆泉的手就往楼下跑。
正和猖狂大叫的黑狗迎面相对,这次金枝琦想也不想,擡脚就朝它的肚子踹去,那狗立即哀哀地尖叫几声,直往后躲。
也不等女人反应,金枝琦早拉着陆泉一路夺门狂奔,像个炮弹一样,在安静的居民区快步砸下咚咚的巨响回声。
昏暗的夜色中,两个身穿校服的女生义无反顾般奔跑着,一段段路灯循环般在她们脚下向前延伸。
对陆泉来说是陌生的路,对金枝琦却是无数次来回走过的路,本来是毫无希望的。因此这样奔跑着,既像逃亡,又似追逐,如同梦境降临,荒诞而脚踏实地。
伴着脚步的回声,陆泉听见了金枝琦的笑。她柔顺的发被风张扬地吹起,胡乱扫到陆泉的脸上,让陆泉也忍不住笑起来,紧紧反握住她的手,心脏跟着脚步越变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