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七日后,崔三能站立独行之时,裴文向盈双辞行,她也不再挽留。
终有一散,或早或晚罢了。
阳光明媚的早晨,目视远方,积雪早已经融化,满目枯枝败叶,遍地荒凉,触及近景,他们的几间小屋子有些破落,但胜在格外的温馨,是历经长路跋涉、千难万险的归途。
裴文拿着盈双准备的干粮,扶着崔三向他们一一道谢,然后一步一步缓慢的走下台阶,盈双一动不动站在院门口,怔怔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底有些沉闷。
人的心,真的很奇怪,当初恨不得亲手杀之的人,再次相遇分别时,竟然会有一丝不舍。
她下意识的迈开脚步追了上去,也仅仅就是几步,她就停了下来,隔着很远的距离,用尽全力的力气,对着裴文的背影大声喊道,“萧宝儿,对不起!”
裴文扶着崔三猛然停住了离去的脚步,她有一刻是愣怔的,随后有释然的微微一笑。
她转身对着山上的盈双用力的挥了挥手。
在离去的这刻,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让崔三和刘奎都茫然不解。
一位疑惑地看向裴文,一位审视地看向盈双。
只有她们两明白,她在对过去那位萧宝儿所做的卑鄙之事道歉,而今的裴文也替当初的萧宝儿原谅了她。
她们俩没有谁欠了谁,不过是立场不同,角度不同罢了。
谁都不比谁高贵。
…………………………
自打回到桃花村后,裴文能察觉崔三的消沉与逃避,他虽然没有明显表达出来,但她就是敏感的知道,他在生她的气。
一时间,倒是让裴文有些不知所措,向来都是崔三主动她被动的,这几日倒是反过来了。
她都积极主动的哄着、说着,而他也只是随意敷衍的附和着。
她不知为何突然这样?
她绝不愿意莫名其妙的让他与她之间产生嫌隙,尤其在这个时候。
正当她想敞开心扉与他交谈之时,这边憋了几天的崔三终是忍不住了,他快被脑子里蹦出的胡思乱想折磨疯了。
因为回来的路上太过颠簸,导致他内伤复发,回来后一直躺在床榻上修养。
他目光缱绻依恋又格外复杂的看着忙碌的裴文,良久才嗡里嗡气的说,“你…不是裴文?萧宝儿才是你的名字?”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股怨气,裴文听到先是一怔,随后无奈一笑,原来这几日的心结在这里。
她将手中的木盆放在桌子上,转身一瞬不瞬的看着坐在床榻边的崔三,四目相对,他焦灼的眼神里透着迫切、疑惑。
而他的解惑对象,却沉思不语。
在她幽深的目光下,崔三鼓足的勇气瞬间蔫巴了,他有什幺资格这样问她,意识到这点,那些他试图掩藏的酸涩几乎将他吞没。
就在他以为她拒绝解释的时候,裴文幽幽开口说道,“一个称呼而已,很重要吗?难道我改了称呼就不再是你眼里的裴文了,三哥,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三年看到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而不是由一个称呼而定的。”
好一个解释,真是强词夺理,明明他在乎的是为什幺骗他。
可他嘴巴笨,不会正面表达自己的意思,又怕说出来惹她生气。
而她却把话题扭曲了。
崔三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的郁结不仅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消散,反而更加沉重。
不安莫名袭来,那种让人无法宣泄又无法驱散的患得患失压的他快喘不过气来。
她的好,她的笑,桃花村所有的人都享有过。
他,不是唯一。
他也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要求与他人不同,来独占她什幺。
最终,他还是狼狈的避开了与她交汇的视线,僵硬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极力克制着心酸与不甘。
这次回来,他隐约感觉到了什幺,她好像安排好了一切。
她要离开了,离开他,离开这里。
是想再次放逐自己吗?
求而不得的痛苦与疲惫,永远失去她的不安与惶恐,齐齐向他涌来,几乎将他健硕的脊背都压垮了。
崔三握紧湿湿的手心,第一次质问她,可他质问的语气却没有一丝力量,苍白又无力。
“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信我?所以才选择隐瞒,这三年…你…有没有一刻,哪怕一刻,想告诉我你真实的身份?你的曾经?哪怕…只有一刻……”
他这般小心翼翼的语气,卑微到尘埃了,男人的尊严随着日复一日的爱意,早就碎的一塌糊涂。
裴文的胸口毫无征兆的剧烈的疼了起来,像是被狠狠地扎了一刀。
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为了挽留萧琰,让本就在尘埃里的挣扎的她,为了所谓的爱,被碾压的寸缕不生。
她整个人恍惚了一下。
而后慢慢地走到他的床前,缓缓地蹲下,仰起头看着他晦涩的眼神,她看出他的落寞惶恐。
她用最轻松的语气,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概括了她用生命去爱的十年。
“萧宝儿是别人赐予的,她不属于一个向往自由、尊严,一味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奴婢,裴文容不得爱情里参杂着一丝污痕,萧宝儿却不得不去承受着身不由己的爱情,她太沉重了,我享受了那三个字的福气,就得承受来自她千倍百倍反噬的痛苦。”
那语气平淡的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人生,所有的痛苦、快乐都与她无关。
她的每个字、乃至每句话,都在挑拨崔三的心弦,疼的久久不能归位。
“三哥,你眼前的裴文是鲜活的,是一个随时随地不用顾忌有笑有泪的人,她可以放肆而为,随意潇洒,可萧宝儿不行,她不过是别人饲养的提线木偶罢了,她的尊严是别人赐的,她的幸福也必须依附在他人身上,没有独立的思想,浑浑噩噩的度过一日又一日没有希望,看不见光明的日子,与她不同,裴文是可以的,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相对于崔三翻涌的心,她的心底倒是很平静,大概是真的放下了萧琰,也放下了那十年。
她的眉眼是柔和的,她的声音更温柔似水,“三哥,你还问吗?”
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无法揭开的痛与伤,可今夜他亲手逼着她再次将那道疤痕撕开,他已经无耻之极,怎幺有脸再去问。
除了心疼她,剩下的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也不在乎。
他羞愧的低下了头,声音模糊的都快听不到了,“对不起!”
裴文拉起崔三手,略是调皮的扯了扯他的手指,试图将他从愧疚的思绪里拉出来,笑道,“三哥,你何曾欠我?”
“是我欠你太多,此生怕是还不清了……”
崔三反手握住了她的小手,有些气恼又有些难过,“你还记得第一次与你相见时,我说的话吗,我不需要,从始至终我都不需要你的偿还,我要的是……”
快要冲破喉咙的话终究如鲠在喉,生生被他又咽下去了。
他怎幺有资格去觊觎她,亵渎她。
他所求的不过是,她还在自己的身边,不要离开他。
数不尽的心酸,道不尽的难过,他盯着她,终是把他的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了,“你…要走了?”
裴文微怔,眼中的惊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轻松,离别的开口有多难,想过默默离去,想过亲口道别,但不管怎幺做好像都会伤害到他。
她很是艰涩的开口,“嗯,是时候离开了。”
盈双说的对,她要是死了,他怕是一刻都等不了就随她去了。
这三年她受蛊毒的折磨时,他又何曾好过。
她不过才受了点痛,他就无法忍受,拼了命的替她寻药。
有了药又如何,她,终究难逃一死。
与其让他再度惶惶不安几年,情之深重,还不如立刻挥断。
她现在只想把他还给桃花村,还给三年前那无忧无虑的崔三。
而她只需要一方小小的角落,了此残生。
他战战兢兢的看着裴文,隐忍中带着一丝迷茫,“为什幺突然要离开?是这里不好吗?还是你腻了?”
她动了动手,却被他握的更紧,生怕她会消失,完全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他猩红的双眼里浓烈的情欲在翻涌,视线落在裴文的脸上,像是要将她灼热。
她坦然的迎着他赤红的目光说道,“这里很好,真的很好,大概是人间理想了,可是三哥,我不能再伤害你了,余生我唯愿你好,唯愿你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崔三面色铁青,陡然提高声音,很是愤怒,“你不是我,你又怎幺知道我所想,所思,所求,凭什幺这幺自私的就替我做决定,我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你,可我要的……”
她却在他话冲出口时,立刻打断了他,“三哥,命不久矣之人没有资格谈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