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穆亚的关系,从熟络很快到了亲近。穆亚很不同于她从前结识的女伴,她不只会用刀,还会调遣成百上千的人制刀,制弓弩乃至火炮。
那次答问后,对祀与戎之类的堂皇大事,杨琬知道自己无从干预,也就失了真正的兴趣。这份清醒算起来,比她的初潮到来更早。但至于兵器监中的生产,离治国与练兵又还有些距离。一人之力,百匠之功,杨琬都听得很入迷。
初接触这些事务,对穆亚意味着迫使自己反复温习家破人亡的噩梦。白日的千头万绪,夜间都缠绕在她困居囚室惶惶不可终日的回忆上。但如今她再也不怕它们了,对着杨琬,她可以从勘山开矿讲到铸模冶炼,一路的牵拉捶打,都是她最骄傲的事业。
连呼延彻都不对她设防,穆亚自问也没什幺值得隐瞒的,于是又有在军中无穷的大小事务可聊。对上她新鲜的提问,几乎知无不言。
杨琬在顺风顺水的处境里长大,从不会掩饰对人的好感。穆亚最初主动与她交往,只是太想知道,什幺人会至于让呼延彻这样蛮横。与她相处几日,喜欢她坦率从容,禁不住竟与她筹划起来,摆脱他以后的前路。
杨琬听了她的好意,却只有抿嘴一笑,“我本姓杨。”
穆亚这才明白过来,眼前正是传言中那位,被呼延彻奸虐致死的寿阳帝姬。而她两人,原是不同阵营的。一方本来就不容女子有才能,遑论她一个失节荡妇;另一方难得有自己一样的女官,她却绝无可能投靠。
她一时很是无措,杨琬反而温声劝慰,自己的志向不在军伍或官府,只要能离了他、出了大梁,在国中游历,已足够了。穆亚听到这里心念一动,问她是否要与自己一道北上。她要回大名府,但先与她一路到临漳,再折向东,也多不了几十里路。
杨琬能觉出,呼延彻对自己的纠缠渐渐紧密,她越发难以抵抗。此行北去寻他,无异自投罗网。路上用马车,也不会太慢,最多只给她两日的喘息与顾盼而已。可她太想离开大梁了,她想亲眼去看,曾在舆图上被自己画错位置的城,如何坐落在真切的山河阡陌之中。
她听见自己说好。
穆亚的职权早高过作侍卫的青罡朱煞;在这府内,他两人又曾得令少去拂逆杨琬的意。合计一番,左右是拦不住这趟了。好在确知杨琬一直没有机会向外传信,临漳又算不上太远,她能在路上出逃的机会,微乎其微。
穆亚与她再好,也分得出轻重。呼延彻对她正惦记得紧,如果助她或是任她逃走,他们三人的前途乃至性命,都少不了搭进去。杨琬也一样清楚,不欲令她为难,一路虽在车内,也始终遮面端坐。或是静静向窗外望去,或与她闲聊。
同坐一车,和先前起居上忽即忽离的轨迹相比,又近了许多。穆亚自在惯了,且见杨琬不讳言自己处境,自然与她说起了呼延彻。
出京畿道后,雨势渐渐收了。车马虽然向北,春意却一程复一程地盎然。或许因着久在樊笼头一次离京,又或许因暌违半月的晴日,杨琬心情好转太多。听穆亚讲呼延彻在朔方的旧事,竟然开始乐观地想,自己未必不能同样全身而退。
临漳是曹魏故都,贯通城门内外的大路,杨柳夹道,青荫漠漠。汉时的铜雀台,残躯至今还在城中。对在书上读到过的数种胜迹,杨琬饶有兴致地端详。车马穿城而过,到北门外的营房,方才停稳。
朱煞在呼延彻门前禀报,“穆军使刚自大梁来,现下在院中候着。”
呼延彻先是意外,穆亚返回大名府,不应途经此地。又听出是朱煞,这才忽然想到了那一种可能。但难以相信,只觉得自己的声音较之平时都有些变了。
他正惦念着的人,与三月的和暖熏风,一道转至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