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云城依山傍水,地势低平,水路四面通畅,陆路八方通达,来这地儿做买卖的,少有折本的。城中酒肆竟也对着门户开,按理同行是冤家,但琅云城的“冤家”碰不碰面都和气。
何故?原道是这琅云城土质少有的肥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哪怕别处极难寻的山参、灵芝等珍贵药材,琅云城的山中,不入深处,已是可寻。
因此,城中的寻常百姓,除开老弱病残,蠢愚懒赖之辈,手头多少皆有余钱。今日去别处,明日来我家,雨露均沾,店家犯不着因此着急上火的。
日子越好过或是越难过,求神拜佛的便越多。幸得,这琅云城乃是前者。城郊的城隍庙,城西的土地庙乃至城外的山神庙皆是香火不断,供品从来也是日日换新。
此日,街头的茶肆好生热闹,外桌的青袍男子梗着脖子单指扣桌对着两旁同坐之人道:“你们可知这摘星楼里新出了位笑面书生?最近可是风头一时无二啊,连楼里一曲千金的琵琶西施都让他比了下去。”
“快歇歇吧,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还笑面书生?不过是个赶考多年回回落榜的外乡酸儒,亏他有幸傍上了那财大气粗的摘星楼,还能蹭顿饱饭。要不就他说的那些个酸里酸气的,什幺书生赶考摘桂冠喜迎美娇娘的故事,没个新意,早把自己饿死了。”
“就是,要我说呀,闲得发慌才听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呢,桥洞底下那刘老赖随口瞎编的寡妇秘史都比这来的有趣儿!”
“荒谬,琵琶西施这等超凡脱俗的妙人,岂是这随随便便、不知来处的阿猫阿狗能碰瓷的。”
那青袍男子被接连抢了话头儿,噎得难受,再看着这旁人提起这琵琶西施的一脸痴相,颇为看不上。再开口,不免有些倨傲:“切,今个烦请各位都开开眼,瞪大了眼睛去摘星楼瞧瞧,凡是眼睛好使的就知我之所言非虚了。坐井观天犹不自知,可笑。”说罢,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便负手潇洒离去了。
余下同坐丈二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这笑面书生换人了?否则实在想不通这穷酸儒的老掉牙桥段哪还有听头?好奇心害死猫,这些人少不得要看看去。
翌日,一行人又相聚茶肆,青袍男子姗姗来迟,坐下便问:“如何,这笑面书生卖座不卖?”
“这笑面书生却倒也是大胆啊,这妄议神仙,也不怕遭了天罚?神魔无泪?此言当真?神仙怎也这般不知世面,把这人间泪当宝?”同坐之人神色古怪道。
“可见这仙也不尽然全是好仙,与人间这抛家弃子猪狗不如的无良之辈何异?”许是此人正当年少,善恶分明,对这故事的人物愤愤不平。
旁边年长些的见状急忙捂了这少年的嘴,“不可妄议,不可妄议……”
茶肆的最边角,有个颀长的黑影,静默地听完这席人的话语,转了转杯中茶水,悄然离去了。
城正中的摘星楼,檐牙高啄,富丽堂皇。一楼的宴厅,正是那笑面书生说书的地。此日已是这神魔无泪开讲的第三日,同前两日一般,照旧座无虚席。
说书台上的笑面书生,面相倒是清秀,只是说书时这摇头晃脑的劲儿,酸儒气太重,叫人看了平白生厌。好在其声清越,颇为醒神,不时时看他也不妨事。
只见他这醒木一拍,扇子一展,神魔无泪便开篇了……
在那遥不可及的九重天上,有一对神仙眷侣,碧水仙子与苍狼神君。两仙相敬如宾,连理同枝。在一次神魔大战中,苍狼神君不幸落入了魔族圈套,被封于魔海之底,暗无天日受尽苦楚。碧水仙子得知后心急如焚,在魔海外不眠不休地与封印斗争了七七四十九日,直至灵力即将耗尽,封印也不为所动。
束手无策之际,碧水仙子祭出了碧水族圣物--灵珠。待这灵珠与封印剧烈碰撞后,灵光迸发,灵力向四周爆发式地扩开 。碧水仙子承受不住这灵力反噬,向后飞出十几丈,重重地摔落在地,肺腑剧裂,生吐出一口血来。
朦胧间只见这灵珠四裂,封印破除,苍狼神君缓缓从魔海底升出。
碧水仙子欣慰一叹,灵体不支,便晕了过去。
苍狼神君被困在魔海底受封印影响,对外界五感俱无,封印破裂之际,只感到魔海底一阵晃动,丝丝光垂下。立时,苍狼神君便从海底跃起,飞出海面。
灵力反噬,魔海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甫一出海,苍狼神君便看到了自己的仙侣碧水仙子遍体鳞伤地躺在不远处,神识一探,竟是五腑俱裂,灵力全无。他片刻不敢耽搁,驮着碧水仙子便回了仙界。
神魔大战后,仙界的灵丹妙药甚是短缺,安置好碧水仙子后,苍狼神君便急忙赶往蓬莱仙岛采集仙草去了。
蓬莱仙岛地处人间,灵力充沛。岛上的仙草于天界,乃为制成仙丹的材料,于人间,食一株仙草可百病尽除,长生不老。
生老病死乃人道,坏不得规矩。因此,岛上仙草各有守护灵,防妖魔人类偷盗。
苍狼神君取得仙草后,离岛之际,偶遇一位人间女子,因偷盗仙草被守护灵驱赶,受尽了皮肉之苦。
那女子正值芳龄,细皮嫩肉,想来也是家中娇养大的。不知何故到了此处,身上血痕遍布,眼泛泪光,依旧咬着牙往里闯。
苍狼神君见此情状不由地联想起了碧水仙子伤痕累累地躺在魔海旁的模样,一时恍惚,便现了身形。
这女子见了突显身形的苍狼神君也不惧怕,只惊觉了一下,回过神来,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迅速跪在了苍狼神君面前“敢问仙公可是这蓬莱仙岛的守护灵?求仙公恩赐仙草,救救我那薄命的夫君。”不住叩首,泪流不止。
苍狼神君略一分神,想起自身际遇,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再定睛一瞧这女子,姿色非凡。虽比不得天上的仙子那般仙气飘飘,惊艳绝伦,也不似妖族的女子那般媚气十足,蛊惑人心。但仙子也如那冷烟寒雾,飘渺无及,妖女也如那万丈悬崖,心惊胆战。
而这人间女子眼周泛红,梨花带雨地跪在你脚下,不住地叩首教人怜惜,每一擡头,那摇摇欲坠,娇憨柔媚之态扰人心弦。
苍狼神君心起怜惜,又联想其夫君许是也如碧水仙子般不省人事,可他作为神仙尚且能取得仙草,渺渺凡人定是要阴阳相隔。
苍狼神君未发一言便离去了,那女子不住大喊:“仙公莫离,恳请仙公恩赐仙草!”,一句急求一应叩首,“恳请仙公恩赐仙草!恳请仙公恩赐仙草……”再无回应。
女子绝望地瘫坐在地,万念俱灰之际,半空中金光一闪,一株仙草缓缓向她飘来,稳稳地落在她的裙裾上。
到底还是破了天规……
女子紧握仙草,置于心口,深深地向苍狼神君离去的方向叩了一首,便也返去。
苍狼神君回了天界,将采得的仙草交予炼丹的老君后,既要挂心碧水仙子的灵体,又要同天界的上仙一道时刻提防魔族的蠢蠢欲动,一时之间分身乏术。
等能暂缓口气的时候,已是数十日后。待摸清了魔族消息,知晓不成气候之后,便又前往蓬莱仙岛采集仙草去了。
及至岛前,忽而想起那人间女子,不知现下如何?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那人间女子想来也是和她的夫君恩爱到白首了吧。
哪知甫一入岛,就看到岛里竟多了间茅草屋,这茅草屋在这仙气环绕的蓬莱仙岛显得不伦不类。苍狼神君压下眉眼,谨慎地推开了门,定睛一看,屋内有一女子,正背对着门拿着丝绢汲水擦拭着身子,长发及腰赤身裸背。
苍狼神君万万没有料想到会出现此幕,急切之间竟忘了术法,快步退出了门外。
故事听至此,在座的男子皆神色微妙,内心浮想,在座的女子大半锁眉,预感不妙。
笑面书生停了一停,细细观这男女之异,才慢慢往下讲。
那女子听闻身后有异声,立马披了外袍,拿起了竹矛,谨慎地向门外张望。仓皇间只见一道身影极速闪过,若不是置身于蓬莱,只怕只会怀疑自己眼花了。
苍狼神君闪了身形至别处,按捺住心中纷杂后,转念一想,还是没弄清来人身份,还是不妥。
又回至茅草屋前,此次并未贸然进入,只在门前肃声讯问:“屋内何人?因何来岛?”
那女子听罢,并未露面,声音听着却十分急切:“我只是一介凡女,来岛实属避祸,无奈之举,并不为那仙草而来。”
“既无此意,何不现身?”
屋内再无回应,苍狼神君盯着眼前的茅草屋,手腕微扬,华波流转。正欲发动之际,茅草屋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屋内的女子穿戴整齐地小心步出。
苍狼神君讶然,眼前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此前相遇的人间女子。人间数十载,这人间女子的样貌竟丝毫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