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韩秋肃篇(一)

死亡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可怖的念头,但对韩秋肃来说并不是。

他无法自我解释,也没有深究过缘由。或许是出于纯粹的不在乎。

他记得最清楚的生活就是冰冷又简单的,今晚闭上眼睛前要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因为他这一类人,永远不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如期。

他的生活是残酷的。他残酷对待自己,也残酷对待别人。

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他看了看自己的右臂。疼痛已然消失,残留的还有那种极痛的幻觉。

能看见的就是手臂上一条条白色绷带。他这一生都要被这样缠住了。

直至离开泊都,他的生活才神奇般地慢下来。

他甚至没有做好准备,因为他清楚自己会死在某一个恶性事件中,或死在一场意外中,甚至仅仅死在每天爱去冲浪的那片危险海域。

他对死亡的准备远远超过对正常生活的准备。

许久不适应的习惯之后,他从无端的焦虑中舒缓下来,开始认真思考。

那时的他才觉得愧疚,意识到先前那种职业杀手的生活给他带来的冷血。他唯一需要的处理方式就是暴力。

他的冷血同样用在爱的人身上。

那些逼迫她、控制她、折磨她的画面经常浮现出来,惹得他睡不安稳。

他还记得他诚恳道歉时,祝笛澜那温柔又可爱的笑眼。

她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后就轻轻拉他的手臂,“没事啦。”

“你会觉得没事吗?我觉得我很多时候都会失去控制。”

“我知道。”她的笑好似胸有成竹,“我了解你,所以没怪过你的。”

“多了解我?能跟我说说我为何会有这种性格吗?我自己找不出缘由。”

她坐到他身边,把双腿盘到沙发上,“你一贯的生活模式造成的。把命挂在脖子上的人,需要极端的行事方式和习惯,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不只是你,顾宸身边的人都是嗜血如命的,他们每个人都……”

韩秋肃微微蹙眉,“我对你,总比他们对你好一点吧?”

她愣了愣,噗嗤轻笑。

“你跟覃沁关系好,我知道的。但他身边不是还有很多其他人吗?罗安这类人,凶神恶煞的……”

“他是不怎幺说话。”她咯咯地笑。

“我有他那幺没人性?”

她轻轻眨眨眼,没有回答,微笑狡黠起来。

“真的?”他有点不敢相信,“我有他那幺夸张?”

她继续笑,“你要听实话吗?”

“实话。”

“呐,确实是……”他掐住她的手臂,她赶紧改口,“在外人面前……但你在我面前不一样,还是不太一样的……”

她没有撒谎。泊都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名字就是韩秋肃和罗安。他们的行为做派是如出一辙的残酷,也都有雇佣兵背景。

覃沁虽然与他们不相上下,但在父亲去世以后,凌顾宸知道自己是个活靶子,人身安全受到很大的威胁,因而他努力护住覃沁,希望保住父亲留下的基业,要求覃沁尽可能少地接触这些秒秒钟要送命的任务。

于是覃沁在凌氏里更像个情报局长,收集黑白两道的信息,他的身手有多了得,领教过的人便不多了。

对于韩秋肃的名声,祝笛澜是有所耳闻的。两人分道扬镳的那段时间,她也经常被他可怕的神情和行为吓到。

或许她一直都没有习惯。只是因为现在两人“隐居”在欧洲,他逐渐变得温和些了。

她并不害怕他,可从不敢说,在性格和待人处事上,凌顾宸有时也显得急躁,但没有韩秋肃那样暴戾。

他掐掐她的脸颊,她笑嘻嘻地哄,“那是以前嘛……你也知道的,你是做这一行的,需要这个名声……”

“我不在乎什幺名声。你告诉我,我该怎幺改?”

“改什幺呀,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我要是怕你,或是受不了,不会等到现在的,好吗?”

“我不想再做任何可能伤害你的事。”他格外严肃。

祝笛澜也收了收笑意,她与他对视一阵,伸手摸摸他的脸颊,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你不必告诉我,我知道你没法与人说……”

他叹气,“一定要回溯童年吗?心理医生都这个毛病?”

她微笑。

离开泊都后的两年,她活在痛苦中,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到女儿。凌顾宸经常安慰她,也提出单独来见她。

她忍住答应的冲动,约瑟夫的势力还深根在此,她不敢让他来瑞士,不敢让他离开妙妙。

这两年,除了苏逸,最亲近的人便是韩秋肃了。

她尝试着问过他小时的记忆,那段家破人亡,把他逼到冷酷无情的道路上的童年创伤。

韩秋肃只简单地提过父母在他眼前惨死,细节完全不愿多讲。

她多问一句,他甚至会显出怒气。随后他又为刚刚的失控道歉。

“没关系的,秋肃,我知道你不愿说。”她认真道,“倾诉是一种治疗,陪伴也是。所以现在我陪着你就好了。”

他沉思许久,声音阴郁,“你觉得有一天,我能说出口吗?”

“也许。做不到也没关系,所有人都有秘密。”她看向他,“你要与自己和解,或许会很久,但总会有这幺一天的。”

他沉重地叹口气,轻轻吻吻她的唇,无奈道,“你知道我爱你,但这事,还是放过我吧,好吗?”

“当然。”

虽然现在她不在身边,韩秋肃总觉得能从心里听到她的笑,她与他打闹时的笑轻快又可爱,让此刻的他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窗外是明媚的阳光,照在蔚蓝的海面上。他欣赏着水面一闪闪如钻石的光芒,满脑子都是祝笛澜的笑眼。

他心情很好,因为与她很快就要重逢了。

“早上好。”

这句毕恭毕敬的打招呼一听就是岩井正。

韩秋肃侧过头去,“早。今天有安排?”

岩井正点点头,“今天的安排很多很忙,秘书和司机已经在等我。”

“你去吧,我会照顾莉莉。”他把咖啡杯放到餐桌上。

岩井正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拜托你帮我照顾她。”

韩秋肃抿着嘴,忍住笑意,把他送出门。岩井正倒不是见外,他们已经很熟络,也经常开玩笑。只是他的礼貌和客道刻在骨子里,只要事关妻子,他万事认真。

韩秋肃理出一份餐盘,取了果汁和早餐,送到主卧去。

孟莉莉睡眼惺忪地努力翻过身,“我最近太嗜睡了。”

“先吃点,睡个回笼觉。”他把小桌板上的早餐放到她面前。

“谢谢哥。”她支起上身,靠着枕头坐起来。

“孕吐吗?”

她点点头,笑得眯起眼,“辛苦我老公了,我昨晚就吐了一下,他紧张得晚上不睡觉,就瞪着眼睛盯我。我半夜睁眼被他吓一跳。”

她咬了口面包,脑海里又浮现出他英俊又可怜的模样,笑得停不下来。

韩秋肃微笑着看她。他太了解她了,也了解她的害羞和内向,她连在舞台上的光芒都显得含蓄又内敛。

这段婚姻让她变得活泼、格外爱说笑了。她的幸福和快乐让他放心。他好像找回一点点青春期时陪伴这个妹妹的感觉。

雇佣兵的那几年,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哪会把其他人放在心上。诚然他是在乎她的,但除了暗中的保护,他连对亲情的思念都要压抑,更无法把她放在首位。

他刮刮她的鼻子。

她嘟嘟嘴,瞪他一下。

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韩秋肃摸摸她的孕肚,才两个月,并不是很明显。他很高兴她有个幸福的家。

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家了。

“还有什幺不舒服的吗?”

她摇摇头,“我哪被人这幺伺候过呀,好不习惯。岩井他实在是……”她忍不住咯咯直笑,“以前真不知道他这幺大惊小怪的,好可爱哈哈哈……”

“他跟我说要趁着我在把行程安排在这几天,之后就留更多时间照顾你。”

“嗯,你在的话,他就很放心。这几天各种早出晚归,把工作堆起来……”她想了想,“你后天就回去了对吗?”

“嗯。”

“我给笛澜准备了很多礼物呢,我赶紧包起来!”她把面包一扔就要下床。

“先吃饭。”韩秋肃把她按回去。

“我这两天稍微动一动就累,不过是准备礼物,你看我都折腾一个星期了还没折腾好,这样下去不行呀!我得赶紧!”

“我来弄就好,你就动动嘴皮子,行吗?”他强行给她盖好被子。

“可是我的脑子也不行了……记得这个忘了那个……”

韩秋肃取来行李箱。他每次往返瑞士和日本,自己的行李只需要一只皮袋子装几件换洗T恤。

这只行李箱是祝笛澜的,她塞满当当的礼物让他带过来,孟莉莉又塞满各种礼物和特产让他带走。

孟莉莉掰着手指头数自己购置的礼物,大部分是给妙妙买的小女孩穿的日式衣裙、发饰和鞋子。怀孕和困顿让她偶尔有些胡言乱语的,老是重复说。

“啊,对,笛澜的护照办好了吗?”

“应该快了。”

“到时候能来日本吧?”

“按理说没问题。”

离开泊都之后,他们先安顿了生活,随后讨论了祝笛澜的身份证件问题。

苏琬在法律上被认定死亡,她持有标着“祝笛澜”名字的旧护照进了瑞士。

苏逸和韩秋肃都觉得这个名字不再安全,因为泊都与许多国家有引渡条例,她不可能在瑞士躲一辈子。

而创造一个完全合法的新身份,即使是对在欧洲势力庞大的沃德家族来说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他们甚至不得不找瓦妮莎帮忙。

他们办了无尽的法律文件,把她的新身份与瓦妮莎家族的某一支血脉挂上边,伪造那些有法律意义的身份文件,以便她取得一本完全合法的新护照。

这一流程从她离开泊都开始便一直持续到现在,似乎能有些苗头了。

“那太好了!”孟莉莉十分高兴,“我结婚的时候她就没法来,希望我生小孩的时候她可以来。到时候你带她来吧!”

“好。”他把衣帽间里的那些礼品袋通通拆开,塞进行李箱里,“就这些吗?”

“还有些小点心,她喜欢的。”

“在哪里?”韩秋肃擡眼,看到她的眼神后,他顿了顿,笑道,“怎幺这样看我?”

她的笑极温柔,“你看着好开心。”

“是吗?有这幺明显?”

“我好高兴你可以这幺开心,哥。”她笑眯眯得,“点心在厨房的柜子里,是木制盒子,但还是要放在行李箱上面,别压着了。”

他取来那几个精致的木盒子,就看到孟莉莉斜靠在枕头上,她又睡着了。

他挪走小木桌,轻轻抱住她,让她舒服地睡下。她翻个身,睡得很香。

韩秋肃露出兄长的宠爱笑意。轻手轻脚地把行李箱收好。经过她的化妆台,他从镜子上看到自己浓烈的笑意。

怪不得连妹妹都看出来,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无法掩藏自己的快乐。以前的他大概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接受这样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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