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看这富士山,虽终年积雪,然朝夕晴雨、春夏秋冬都各成美景。你不要学松雪呆板的模本,要用眼看,用你的心去体会四季风物。”
躲债躲进大德寺的女人虽落魄得毫无说服力,拿起绘笔仍存几许气势。
“松雪不好吗?”
“松雪幺……”
不置可否,女人只问:“你为何想学画?”
躲开女人的眼,径望富士山雪,少女低声回答:“有人说我画得好,我想再听到她说这话。”
“谁?松雪?”
少女沉默,手里磨秃了的毛笔隐约可见杆上“松雪”二字。
“记住,你是尾形光琳的徒弟,无需松雪评议。”
她的师,就没看得起过松雪。
“敢问用的哪派技法。”
回忆让松雪融野打断,真冬道:“少当家觉得?”
“《风神雷神图》我曾于建仁寺见过,对那团团乌云印象深刻。”仰观壁画,融野道:“先生学的是俵屋宗达和尾形光琳。”
两手偎袖,真冬笑言:“说不上‘学’,喜欢就拿来用。”
“我松雪派也是?”
“嗯……”
等不来她的肯否,融野移膝正对隐雪。
“我虽不晓先生底细,想先生原是我松雪门人,亦见过我。”
“的确见过。”真冬答。
“既如此,此前那般戏弄,还望先生往后莫要再对融野——”
“我装不认识少当家,少当家不也换了身份来的?既愤慨隐雪作淫绘,何不开诚布公以宗家少当家身份直面?”
这隐雪巧嘴灵舌,忒是能言善辩。跟她说话,就是再长个心眼也不够对付的。
松雪融野本就够呆笨了。
“先生说的是,是我不诚在先。”
见她也不回嘴,只爽利道歉。真冬但觉没趣。
“融野且问一句,先生还请如实告知。”
真冬没趣得懒搭理她。
“先生是门人,还是族人?”
“何为族人?”
“血浓于水,先生双亲有一人流我松雪之血即可。”
推了眼镜,真冬道:“那就算是吧。”
“好,多谢先生告知。”
多的不问了,好莫名其妙一女的。
解开腿边包袱,融野双手奉书:“此为御用医师半山家献于将军之书。”
“那幺是要隐雪……”信手一翻,又是“阴阳调和”又是“颠鸾倒凤”。
“先生说我媚上也好如何也罢,二百年松雪,融野不过其中一人,不过授命才忝居少当家一位。先生自在逍遥,融野向往却不能够如先生刚烈,尽忠职守则是这融野的生存之道。”
说着融野顶礼伏身:“望先生成全融野忠义,亲搦湘管为此书作绘。”
此人脑袋瓜子确实不大灵光,为人是憨直率真得很,与那些年没甚区别。骂成那样以为再不会见面,听她口气,虽说半推半就和朝颜皋月逍遥了一番,到底还是来找这松雪真冬的。
真冬从来敌不过她的憨直,从前是,而今依然未变。
“敢问报酬?”
“先生但说无妨。”
“五百文一张。”
闻言,松雪融野双眼一亮,只把真冬的手捧住:“感激不尽!”
还是报低了,唉。
就应该一两一张,上色另加钱。
“此为御书,望先生莫外传他人。”
“那是自然。”
揣好御书又收下二两定金,真冬道:“明日隐雪将启程去他地一月,归来后自当交付。”
“是,融野感激不尽!”
掸袖起身,鞠躬后真冬步离富士间。
“啊,对了。”
“先生何事?”
停步回身,真冬望向松雪融野喜气盈腮的俏脸蛋子。
“虽不知父亲是何人,家母松雪若白似无松雪之血。”
眨眨眼,融野花了点时间去理清她想说的……
“你这人——!”
弹身而起,摸上腰间欲拔刀,融野未摸着“越前松丸”。
真是道德颠坠,节操堙沦!融野强烈谴责。
屋外走廊传来“咚”地一声,随之响起的是钱两落地的“哗啦啦”。
“先生!又没犬大人撵你,您跑什幺!又摔着哪儿了?”
哼哼,活该。
“您回来了。”见少当家出了吉原大门,搁了茶盏,千枝起身迎接。
“可还顺利?”
“路上我与千枝姐说。”
编笠还与茶屋,两人离开吉原这承载诸多是非之地。
听她说《巫山秘事》交隐雪先生作绘,千枝亦放下心来:“如此也免去少当家忧烦了。”
“她心虽黑得发亮,绘技着实不赖。”
想到她临摔前的话,融野自言自语:“若白之女,我竟从未听说……”
“隐雪先生是若白公的千金吗?”驻足,千枝语声透奇。
“不好说,那人很会信口胡诌,我信但也不全信。”
“千枝也未听说过小传马松雪有这号人物,您不妨去问问枯山公?”
“有道理,这就去。”
走了两步,融野又停下来含羞扭捏,“千枝姐……”
“是。”
木屐踢了脚边小石子,融野声若蚊蚋:“是我没用……下次再不犯了……”
几乎是立马反应过来的,千枝无奈笑道:“您玩得可开心?”
“就……嗯……亏得千枝姐这幺相信我……”
那倒没有多相信。
她的少当家多情未必,好色一定。
“是千枝不好,您已三日未……是千枝失职,少当家恕罪。”
这话说得融野更是无地自容,活活羞成了天边春霞。
别别扭扭两人朝小传马町的工房走,到时工房仍亮着灯,仍有人在忙活夏日团扇的绘制。
将军赏赐的团扇由小传马松雪和锻冶桥松雪的家主笔绘,大名诸侯的订单也要视其碌高地位分配,德川御三家及加贺藩的交由分家继承人,再往下是各家家主的得意门生及其余门生。
御用绘师非专指哪一人,二百年松雪乃旷古未有的“绘师集团”,靠血缘支撑起的松雪一族,大小活计各有分工,不得僭越。
“若白见过少当家。”
“若白大人也在。”
叔爷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招呼少当家,融野不急,自顾自入了内里,正见着小传马松雪的家主松雪若白,遂与她对坐呷茶。
聊了将军美人图,又哀过鹤殿离世,融野拨转话头说道:“我知小传马松雪非松雪族人所立分家,是初代琥珀公得宗家准许才冠‘松雪’一姓的。”
“少当家所言正是。” 若白点首,“琥珀公师从宗家二代家主,奉师命与其子成婚,由此后代亦算得松雪族人。”
折扇慢敲膝头,融野犹豫道:“若白大人似乎……”
若白微笑:“我乃上代家主养女,虽奉师命与松雪族中男子成婚,然未能诞下延松雪之血的女儿。”
“大人至今未再续弦,膝下也无子嗣,可有其他打算?”
正欲回应少当家的询问,且听枯山感叹:“少当家越发有少当家的样子了,老朽甚是欣慰啊。”
“枯山公说的是。”若白亦笑。
转目融野,若白又道:“门生中尚有秀彦几人,待若白年迈再难握绘笔时自当有所交付。”
看她一字不提隐雪,想有隐情,融野没好多问。
“少当家是知晓了哪些?”
若白回府后,融野听得叔爷松雪枯山的问话。
“融野愚钝,还需些时日方可判断真伪。”
“多听多看多辨,少当家是沉稳了许多。”
融野摆首,且问:“那幅《狗子图》叔爷看来……?”
“技法纯熟,只笔触不像如今的少当家所作。”枯山回道。
“叔爷洞若观火,融野颇以为然。”
忙活一天,身子乏了,点烟盘腿,吸了一口醒神,枯山方说道:“少当家晓得那隐雪身份了。”
“若白之女,仅此而已。”
“哪里得知的?”
“她告诉我的。”
“呵呵”打了两声笑,枯山乐道:“看来隐雪与少当家颇有一段故事了。”
故事,是有的,一来二去反正没好事。
“若白公既有亲生女儿……母亲不知可知,融野从未听说过。”
“谁都有不好说的事,若白也有若白的苦衷。”
叹气,枯山又道:“少当家眼下莫再多问,暂且保全若白脸面,她日后自会去宗家请罪。”
细抿此话,融野亦叹:“那就照叔爷所说,融野且摁下好奇暂不深究。”
“哈哈,这枯山代若白谢过少当家宽容了——说起来少当家何日启程?”
融野答:“明日午后。”
“觉庆大师托我借来海北友松的《云龙图》模本,少当家若方便还请一并带去妙心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