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舟有些好奇,但直觉告诉他刚才对话涉及周画屏隐私,于是放缓了步子,假装什幺都不知道的样子走了过去。
宋凌舟上前:“宋府诸人还在正厅中候着,公主可要回去?”
周画屏摆了摆手:“我想去别处逛逛,就不回去了。”
想去别处逛逛,是因为心情不佳想去散心吗?
宋凌舟虽有疑惑,但既然周画屏不打算说清楚缘由他便压下不问。
“公主可要我陪伴左右?”宋凌舟问道。
周画屏拒绝了宋凌舟的好意:“不用,有梨雪陪我就可以。”
宋凌舟闻言点头,准备回正厅告知众人不必多候,就在他欲转身离开时,周画屏突然又开口。
宋凌舟回过头,眼帘中映入周画屏的脸,只见她脸带踌躇,语气似乎柔了几分:“我逛的时间可能会有些长,你不必在原地等候我,可以去看看你的母亲。”
周画屏的神色让宋凌舟意识到她话中的母亲指的是他的生母云姨娘。
宋府近百口人,其中唯一让宋凌舟牵挂的便是云姨娘,今日回来宋凌舟很想与她见上面,可惜云姨娘一妾室之躯并无资格进入正厅,而宋凌舟也不好主动提出。
现在周画屏亲口允许正好让宋凌舟可以不留遗憾。
宋凌舟顿露喜色,感激道:“多谢公主!”
周画屏嘴角翘起,点了点头,然后便和梨雪沿着廊道向前,与其分道扬镳后,宋凌舟先是通知了宋家众人,然后便直奔云姨娘所在的西院而去。
云姨娘正望着窗外出神,见宋凌舟进屋,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宋凌舟,云姨娘激动上前:“儿啊,你怎幺过来了?”
宋凌舟解释道:“我已见过各位长辈,如今得了空才来看娘的。”
宋凌舟扶着云姨娘重新坐下,而云姨娘一坐下就张口问起周画屏来。
云姨娘面带忧色,小心翼翼道:“永宁公主是个什幺样的人?她待你如何啊?”
宋凌舟思量着答道:“公主温文尔雅,待我也不错。”
云姨娘听了后脸上表情却没有舒展开来。
她常听人说出身高贵的女子性情骄矜不好相处,想当然认为周画屏就是这般,又听到宋凌舟中规中矩的回答,便觉得自家儿子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她安心。
知母莫若子,宋凌舟一看云姨娘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幺,便将话说得更详细些。
“今日我能来看娘其实是得了公主的恩典。”宋凌舟道。
云姨娘这才安心,笑着说:“看来永宁公主是个好姑娘。”
宋凌舟点头。
周画屏不仅不在意他庶出的身份,还愿意成全他的孝心,至少说明她比旁人要心善。
云姨娘执起宋凌舟的手,语重心长道:“我儿,我知道你为尚公主一事而断绝了官路心里不痛快,但事已至此,往后你可要好好跟公主过日子才是。”
云姨娘不说,宋凌舟也打算这幺做,就为周画屏今日肯让他来探望母亲,他以后也会好好待她。
再者,他本不是个执念深的人,进士为官这条路固然是上佳之选,但既然这条路不能走,那他便走别的路就是,无论走哪条路,他都有自信能够过好生活。
宋凌舟认真颔首:“娘的话儿子记下了。”
与云姨娘说了一会儿话,确认她在宋府的日子过得无忧后,宋凌舟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了,擡眼见日头偏移,意识到时间过了许久不可再多留,他才与云姨娘道别去寻周画屏的踪迹。
才一出门,便看见各处奴仆都往一处赶,宋凌舟察觉有异,拦住其中一人问道:“可是发生了什幺事?”
奴仆答道:“回二少爷的话,二老爷回来了。”
宋竹是大老爷,被称作二老爷的是他的弟弟宋柏,也就是宋凌舟的叔叔。
宋凌舟的这位叔叔可是个传奇人物,与宋家其他平庸子弟不同,早早就显露出过人天资,年纪轻轻就登科及第当上了官。
不过他的官途很是波折,起先因才学被皇上看重,后因推行变法被世家构陷险些没命,为了这桩事,不仅被贬到偏远山区而且还被宋家逐出家门。
原以为他此生中断,却在熬了多年后重新被皇上启用,摇身一变成了都察院右都御史,直接升至一品,成了让人羡妒的一号人物。
回到京城后,宋家屡次央求宋柏回归家族,但宋柏不为所动,另立府邸与宋家割裂开来。
现在听闻宋柏突然回来,宋凌舟眉头一挑,觉得其中必有古怪,改变主意派旁人去探查周画屏所在,而他自己则打算去见一见宋柏,当年他就是受了这个二叔的鼓励才决定走科考那条路。
绕过池塘,穿过宅院,行至花园边透过月洞门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宋柏坐在石桌前,一身青衣与环在周围的草木融为一体,风姿胜过同胞兄弟宋竹许多。
石桌前还有周画屏,她与宋柏相对而坐,唇口开合不停,两人看上去十分熟稔。
花园周围不见其他人影,应该是周画屏和宋柏在交谈之前将所有前来围观的人清退开去。
出于好奇,宋凌舟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停立在门后窥听。
谈话声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周画屏神情淡淡:“宋大人怎幺越发不顾忌了?我前脚带驸马进宋家,你后脚就来了,不怕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
“无心人只会觉得是巧合,至于有心人,他们大概早就发现公主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宋柏浑不在意。
周画屏擡眸看了宋柏一眼,不置可否。
宋柏又开口:“公主要我荐一名宋家子弟聘为驸马,我荐了我那位小侄,今日你两位都见了,觉得我选的可对?”
宋凌舟站在门口露出恍然的表情。
他之所以会成为驸马是因为他的叔叔宋柏向周画屏推举了他,而听宋柏话中的意思,他和宋泽成两人都是人选。
阳光透过叶片间隙,在周画屏脸上落下斑驳光影,衬得她那双眼睛分外明亮。
“你眼光不错,我虽只与宋二公子相处一天,但明显能感觉到他沉稳内敛、进退有度,若假以时日好好栽培,定能成大器。”周画屏满意道。
宋柏思忖片刻,失笑道:“你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评价驸马的,更像是形容武器的。”
笑中含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叹息。
周画屏正色道:“我招驸马本就是为了要一把趁手的刀刃,你我二人不便做的事另需人来做,至于别的我并不考虑。”
顿了顿,“不过宋二公子看着是难得的顺眼。”
宋凌舟听明白了,周画屏和宋柏是盟友,他则是巩固和加强这道联盟的工具。
他不介意被当做工具,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算计进来,未免感到不舒服,然而又听见周画屏含蓄赞他相貌,又升起一丝愉悦。
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尤其难以言喻,最终化为一口气呼出胸外。
服侍在侧的梨雪是个耳朵灵光的,循着声音看见了漏在洞门外的半个身影,立时喝道:“是谁在哪里?”
宋柏和周画屏齐齐转头将视线投了过来。
见藏不住,宋灵舟干脆现身在两人面前:“给公主和二叔问安。”
背后议论恰好被议论之人听见,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宋柏率先开口:“既然驸马来了,公主也就不需我陪着,我就先走了。”
说完起身从石桌前起来。
在经过宋凌舟时,宋柏按了下他的肩,低声道:“以后我们叔侄二人有的是机会见面,今日就先别过。”
然后迈步向前,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路尽头。
宋凌舟转而看向周画屏,只听周画屏轻咳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去皇宫吧。”
例行公事般和宋家众人道了别,周画屏和宋凌舟坐上车架往皇宫方向驶去,马车行出多时,待进入闹市后,周画屏方才出声。
她问:“刚才我同宋柏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你怎幺想?”
周画屏的目光扫了过来,宋凌舟擡头对上,正好看清裹挟在其中的试探。
这是一个需要好好回答的问题。
宋凌舟并没被这个问题难倒,稍加思索便再度开口:
“前路虽难,但我愿为公主做开道的先锋。”
“哦?”周画屏眉峰一挑,美目中流露出几分兴味来,“你说说难在哪里?”
宋凌舟沉声道:“难在公主要对付的是整个世家望族。”
周画屏勾唇一笑:“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
宋凌舟默然收下了周画屏的称赞。
过去宋凌舟就有听闻永宁公主周画屏很受宠爱,皇上兴时会与其商谈政事,她虽不在朝堂但朝堂有她无形的影子。
周画屏做事隐秘,宋凌舟对她所作所为并不清楚,但有句话叫做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宋柏的敌人他还是知道的。
宋柏推行的变法触及到世家利益,他早年被贬谪就是因为世家大官做的手脚,如今他在都察院主要处理官员监察,那些被他弹劾的失职官员又多来自世家,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把他推到了世家的对立面。
周画屏作为宋柏的盟友,宋柏的敌人就是她的敌人,所以宋凌舟才会下此判断。
只是他不明白周画屏为何要与世家为敌,公主这个身份足以让周画屏享足一生富贵。
周画屏似乎看出宋凌舟心中疑问,主动出言解释:“其实你我十分相似,看似富足无忧,但实际被许多东西束住手脚难以前行。你求的是进路,而我求的是退路。”
宋凌舟恍然想起,在那层公主身份之下,周画屏只是个丧母的可怜姑娘,空有皇上的宠爱没有母族为依傍,经年过后终将成为一具华美空壳。
周画屏说得没错,她和他是很相似,他们都是想要摆脱身不由己命运的可怜人。
这点共鸣打消了宋凌舟心中最后一点疑虑。
宋凌舟声音淡淡,语气却很坚定:“公主若能为我筑一架登云梯,我自当为公主造一座金汤池。”
周画屏嘴角翘起,露出宋凌舟认识她以来第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