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赶路的疲惫,担心被认出的忐忑,还有暌违多年重回旧地、入目一片荒芜的怆然,种种思绪积压在心头,都在看到那只被磨得光滑的小木马时一扫而空。
阿鲤十分宝贝这只巴掌大的木制小马。她年龄小,谢溶溶不敢让她骑真马,燕回便找木匠讨教亲自做了一只。小姑娘爱不释手,马背上的漆都被摸得斑驳。
即便如此,听到母亲说要去看望未曾谋面的哥哥,也愿意把心爱的小马送出去。谢溶溶摩挲着木头的纹路,指尖的触感仿佛与那父女二人留在上面的印记重合。想了想,还是放回到包袱里,荒山野地的,就怕她的心意被不相干的人糟蹋了。
擡头四望,只见枯草伶伶的坟冢,心中感慨连鬼神草木都要趋吉避凶。
睁眼闭眼,当年十里长街上将军凯旋,紫宫金殿里加官进爵,一时间门庭若市附者如云,种种过往依稀在目。如今脱身回望,才猛然察觉那风光竟如此不真实,里外透着大厦将倾前那股烈火烹油般的凶猛匆忙。
书中讲尘世的功名利禄是镜花水月,生不带来死带不去。亲身体会过,想是有些道理。谢溶溶拨开一丛杂草,周卫家的要帮忙被她拦住,指使她吹起火,撩几张草纸燃着,又指指不远处的茅屋棚,许她一吊钱,
“你去瞧瞧有无人在,没的话帮我仔细看着,有人就说是远方亲戚来拜年,走前烧点纸钱。”
等人走远,估摸听不见声,谢溶溶才洒了把金纸元宝,见那一簇颤颤火苗摇头晃脑,像极了一个欢欣跃雀的孩子,映得她两眼温热,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生出一身融融暖意。
“阿鱼,娘来看看你。再有以后,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谢夫人心里装着事,一整日坐立不安,自然没心情陪阿鲤玩闹。银环在门廊处拦住蹦跳的小姑娘,软言温语劝道,
“小小姐做完了功课,银环带你去吃三元楼的酥酪可好?”
见她睁大眼睛小嘴圆圆,急忙嘘声制止,“外祖母身子不甚爽利,正睡着,咱们悄悄声说话。”
阿鲤垫着脚往门内张望,是除了家具摆设也看不到什幺。她一脸了然,从柿子色小鱼荷包里摸出一锭碎银,肉嘟嘟的笋节儿小手覆在银环掌中,压低了嗓音,一脸财大气粗的得意,
“我有钱呢。我请你吃。”
银环笑眯了眼,吩咐完谢夫人屋里的婆子,特意替小姑娘把斗篷帽子系上,“天还凉着,叫风吹着可头痛。”
阿鲤乖乖任她打扮,绞着手指两眼希冀地看向她,“今日有没有小鸭子渡河?”谢溶溶带她去看过一回,之后念念不忘,做梦都想抱一只养。可惜她母亲骨子里仍是个大家闺秀,不想回程一路光听鸭子叫,十分干脆地拒绝了她。
“或许有的,到时付一个铜板,他们会让你摸一摸。”银环说着又点了一位叫翠鸣的小丫鬟,三人一道出门,她心里掐着点儿,说不准能接到谢溶溶一起回家。
河边杨柳抽发新芽,黑背白肚儿的小鸟立在嫩枝上,悠悠晃着似是在荡秋千。沿堤来往行商走贩,肩挑扁担一路叫卖,亦或是推着板车走走停停,寻到好地方便支起摊子,当街吆喝起新鲜果蔬。
苏州富庶,接湖广毗金陵,二月过半,出门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过了午,太阳半遮半掩藏在云后,篷船三三两两浮在岸边,头戴蓑帽的船夫蹲在船头吃饭唠嗑,见有客人上门,连忙撑起篙子,你问我答地谈起生意。鸭子没处下水,嘎嘎叫着在岸边徘徊,时不时伸头叨一口水,呆头呆脑十分可爱。
银环给了农户两枚铜板,喊翠鸣陪在阿鲤身边,自己去找人打听回程时辰。
小姑娘一手举着薄壳糖人,指着农户身旁脖系麻绳的白鹅,道,
“这只大鸭子脑袋磕肿了。”
周围等船的人听见,忍不住笑出声,纷纷扭头看过。见她穿着讲究,斗篷兜帽镶一圈银狐毛,上绣金线芙蓉花,领袢是拇指盖大的一颗溜圆碧玺,红面儿鞋头缀两颗粉泽珍珠,身旁的年轻丫鬟也收拾得干净利索,可知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农户咧嘴笑出一口豁牙,紧紧手中的绳子,生怕鹅凶起来叨疼了小贵人。
“这可不是鸭子,这是老鹅,养大了能看家护院,不比狗差。”
那鹅估计是听懂好话,抖擞一身雪白羽毛,两只脚板儿来回踩着泥地,模样神气活现,简直快要比阿鲤还高。
“真是威风!”她仰起脸,雪肤金瞳一览无余,看得人俱是一愣。
“唷,还是个胡人小姐。”
有人嘟囔着,没忍住看了又看。前些年朝中出了个遐迩闻名的沈大人,三使边域,打通了那条横贯东西的丝绸宝路,此后往来便利,时有高鼻深目的胡商在内陆置地安家,见多了也不稀奇。只是汉话说得如此流利,年纪且小,倒是少见得很。
阿鲤伸手要去摸鹅,口中夸它,“像个大将军。”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女人沙哑的轻笑,问道“你见过大将军?”
翠鸣循声看去,见是一位二三十岁的妇人,身形瘦削,几乎要被鼠灰色的厚重毛氅压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阿鲤看。直觉那目光不甚友善,又或许是那妇人虽正当年华,面色却透着沉闷晦暗,颧骨高耸,眼睛松弛垮塌成尖锐的形状,莫名给人一种刻薄的不适感,翠鸣于是跨前半步,遮住两道直白的视线。
“没见过。”
阿鲤与她对视一眼便低下头,大白鹅抻着脖子去嗅她手中的糖人,顾不得一只小手趁机在身上摸来揉去。
妇人仿佛并未领会翠鸣的意思,她立在一旁既不上前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放空,直勾勾贴在小姑娘周身。半晌,连身边的婆子也看不下去,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袖,
“夫人......”
她一摆手,绕过如临大敌的翠鸣走近,擦肩而过时从鼻腔哼出一声不屑,“这幺多人看着,还能吃了你?”停在阿鲤身边半屈下膝,指着白鹅颈子上的细绳问,“喜欢?”
阿鲤点点头,又伸手去抱黄绒绒的小鸭子,小手轻柔抚弄,“阿娜不让养。”
“阿娜?”她口中咀嚼两遍,复又问道,“你既没见过大将军,又怎能把畜生比作人?”
话里藏针,翠鸣听后气红了脸,然而见她穿戴不差,唯恐轻易出言惹出事端,只有温言劝说道,“小小姐想不想吃豆糕?那边有人卖小鱼,翠鸣带你去瞧瞧?”说着要去牵她的手。
阿鲤不应,一双金瞳磊落地扬起。
“我从书里听过。将军骑高头大马,着盔甲持铁戟,御敌千里,难道不是威风凛凛?”
小手指着挺胸阔步的大鹅,又说,“人有两条腿,鹅也有两条。它气势昂扬,乃我所见之最,比作鹅将军又有何妨?”
妇人被问住,不知是被那熠熠光芒所慑,还是未曾料想她这般不怯生,下意识后退一步,愣了片刻从齿缝溢出一句,
“......你惯是有理。”
阿鲤扭过头不再理会她,将小手递给翠鸣,眼睛黏在鹅身上颇为不舍。
妇人见状,居高临下舍给农户一块碎银,斜睨着眼,笑容似是拿刻刀凿出的生硬线条,“你阿娜小气。区区一只畜生,喜欢的话我买给你。”
农户吓了一跳,两手端着左右为难。翠鸣见状,一把抓过那块银子,扬手扔回到躲在后面瑟瑟不语的婆子怀里,插起腰像只气势正满的茶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稀罕。”转头又说道,“小小姐,夫人知道要生气呢。”
阿鲤想到母亲,小脸上顿时不见惜色。她出生至今从未离开母亲这幺久,心里早想得不行,昨夜抱着谢溶溶的衣服睡觉,还背着外祖母偷偷把眼泪擦在上面。平日不耐烦被过多管教,会跳着脚和母亲吵闹,可是气不过太久,又会像离巢的雏鸟,脑袋一拱一拱地缩回母亲怀里。
听到有人说她坏话,倔脾气上来,如法炮制从荷包里摸出一粒瓜子银放在大白鹅背上,别过脸哼道,“区区一个将军,看你喜欢,我送给你。”
说完理也不理众人是何反应,拖着翠鸣的手要去找银环。
一大一小离得远了,婆子才敢挪到妇人身边,小心翼翼觑她脸色,“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一个女娃计较。”
那双眼睛像是结了冰,压在鹅身上许久才移开。农户见她不在意,连忙把钱卷到袖子里,一手牵鹅,赶着鸭子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妇人掩过袖子,皱眉低咳两声,“胡人崽子,怪没教养。”
婆子替她把衣襟拢好,叹道,“夫人何必勉强自己跑一趟?老夫人心里不喜,回去又要听她念叨。”
她面上蒙了一层翳,“随她去。最好撺掇她儿子休了我。”
婆子慌道,“可不经说。”
妇人脸色稍霁,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你看她敢?”说着擡擡手露出一只青亮的翡翠镯子,挂在枯柴般的腕上,仿佛吸尽了人的精气。她左右转看着,吝啬出一点笑,
“凭他们的身份,能和我们敬家结亲已是祖坟冒青烟的际遇。祖母一去已有十年,家中尽是些白眼狼,我不回去祭拜,谁还能记着她?”
若方才陪在这里的是银环,眼下估计要大惊失色。这妇人不是旁的,正是谢夫人的心头大患,巧姐。
当年敬老夫人在时做主给她定了一门亲,对方门户不高,好赖是正经官宦出身,京城里置有房产,哪怕敬家名声大不如前,细论起来也是高攀。巧姐虽不甘心,可她爹这一脉子嗣凋零,同胞兄弟煜哥儿性子软弱,就算是袭了爵位也指望不了他有大作为,想到祖母是为了留她在金陵,权衡再三只得把苦水咽了。
姨娘倒是添了丁,可惜那孩子脑袋不甚聪明,两岁才开口说话,书也读不好。敬老夫人去世后,亲娘唯唯诺诺不敢管教,养一身混不吝,成天价儿和人打架斗殴,输了还不知羞地跳脚大骂,说他爹是大将军,亲哥是忠勇伯。
她在京城时能隔三差五上门煞煞叔伯兄弟的威风,天不遂意,夫君外放到苏州当一方小小知县,再有本事也是鞭长莫及。
得知要搬去苏州她打从心底抵触,先是遣人去打听谢家,得知门可罗雀才安下心。再后来夫君与宁家来往,婆母撺掇她上门拜访,巧姐当即就变了脸色。
她身子不易受孕,成婚多年仅得一女,与婆家的嫌隙与日俱增。去年婆母病了一场,借故闹起来,逼着儿子把庶子记在正房名下。她冷眼旁观,归根结底是看不上这一家子。
此次大张旗鼓回去金陵给祖母过十年,不外乎是借机敲打那对母子,提醒那些看她笑话的人。天塌了,她也是赫赫威名的兵马大元帅之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敬家可不是猫狗都能踩一脚的。
她思及婆母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痛快得笑起来,远远看见家丁小跑凑近,推了把身边的婆子,“去问问,是不是船到了。”
有人上岸,有人登船。婆子挎起包袱,扶着她缓步走下台阶。
“阿娜——阿娜!”
清脆稚嫩的童声像一根针,精准地刺透喧嚣传入她耳中。巧姐一脚登上船,拧着眉回头望去。
那穿金戴玉、生一双令人厌恶的琥珀眼珠的胡人小姑娘,跑起来像蝴蝶蹁跹,举着手中的风车扑进一个纤细的怀抱。她冷笑一声扭过头,两脚刚一踏稳,不期然瞥到一张许久未见的脸。
“夫人,您坐住了......”
“闭嘴!”
她嘶声喝道,是连自己也未曾注意到余音里的震颤。手脚慌乱地合身扑向船头,紧紧抓着沿边,眼睛片刻不离那张熟悉的笑颜。
船夫撑起篙推着小船离岸,木桨拨开微澜,在身下一圈一圈打着转。婆子生怕她掉下水,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屏息凝神间,错觉听到了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岸上的人声鼎沸被潺潺水流取代,熙熙攘攘隐匿成一幅背景。那双青筋迸绽的手才迟迟泄力,婆子松一口气,正要扶她起身,擡头却撞上满目潸然。
“夫、夫人......这是怎的了?”她吓得语无伦次,急忙掏出手绢替她拭泪。
“......”
话一出口便被一阵风吹散,凑近听了两遍,才听清她说的是“母亲”。
婆子不是敬家跟来的,缩着脖子一头雾水。只是亲眼看见这张磋磨出棱角的轮廓被洗刷尽嶙峋,露出枯槁的倦意,心中颇不是滋味。
船渐远,放眼望去无处着岸,风也渐渐涨满帆,不厌其烦地吹干眼底的泪水。此时再回头去看所谓的人影憧憧,也不过是烟波缥缈,嘲笑着她这些虚伪又多此一举的未尽之意。
她接过帕子重重抹了一把脸,盯着手掌心里残留的一滴泪自言自语道,“十数年不见,母亲容貌不改,而我却已枯萎老去。”
谢溶溶不知此番阴差阳错。她牵着阿鲤回家,一路被女儿的喋喋不休塞得满满当当,就连进了家门也无可幸免,身后粘着一条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着。
疲惫之余不禁好笑,平时多有主意的小姑娘,两日不见变成跟屁虫。睡觉也不罢休,抱着兔子枕头挤上床,一双肖似她父亲的眼睛忽闪忽闪,宛若两勺浓郁的蜜。
谢溶溶逗她,“这幺黏着阿娜,将来长大了可怎幺办?”
阿鲤在外玩闹大半天,回到家中还要严防死守,此时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怡人的香气,温柔的手掌有节奏地拍在背上,很快便松懈下精神,躺在母亲臂弯里哼哼撒娇,
“要一直和阿娜在一起。”
稚子童言是一剂疗愈百病的良药。她的存在一如出生当日的晱晱晨旭流照大地,驱散了世间黑暗,也令她的母亲心中从此不再有阴霾。
谢溶溶忍不住笑意,只觉怎幺爱她都不够。
“那可不行,等阿娜老了走不动路,就没办法陪你去到更远的地方了。”
阿鲤听闻,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扭着身子抱怨,“不好,阿娜不陪我,我就......我就......”可怜脑袋困成浆糊,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谢溶溶见她实在瞌睡,不好再打趣,握住一只暖呼呼的小手抵在唇边亲了亲,细语柔声地哄着,
“阿娜牵着你的手,就像风筝一样。不管你走到哪里,永远都不会松开。”
得到答复心满意足,小姑娘闭上眼睛,口中呓语呢喃,“阿娜......”
“嗯?”
“......阿娜......”
阿鲤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时而变成一只小鸟纵横天际,时而幻化成一尾小鱼驰骋江海。飞得很高,游得很远,虽有狂风骇浪拦路,她从未迷失方向,也不曾苦恼无处落脚,自由且勇敢地一往无前。
此后的一生中,她走过广袤天地,看过许多风景,也被许多人爱着。
不过这些都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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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鲤大名: 燕至礼
至礼有不人,她母亲要让她待人守礼,不要像父亲年轻时一样顽劣。取了一个像读书举子的拗口板正的大名,小名则寄托了盼她一生自由潇洒的期望,一松一紧,一张一弛,居中有道。
这个番外写完了。接下来很不想面对的就是写正文了,可能得恢复龟速。抽空刷一下就行,不用对我抱很大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