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而在这金陵,能把勾栏院开到秦淮河畔最繁华的地带,自然也需要点本事。那辆青色油布围着的马车才绕到院子里,马儿堪堪停下,秦老板便示意勾栏里常用的年轻男孩——多是称呼一声‘小弟’的,将垫脚的墩子放到车边上。
他堆起笑脸,也不管王公子此刻还在车里,对这番殷勤是连看都看不见,又从旁边的小弟手里捧起一盆温水,将之亲手递给了驾车的年轻人。王公子身份贵重,单是在金陵一地就牵连了多少人的注意,此番他秘密前来玉楼,随身的人肯定是他的心腹,见面三分笑地和人打个交情,也是秦老板多年的习惯了。
那随从也不客气,用了水和毛巾之后,随意地将上好簇新的手巾往小弟手里一掷,才转过身去用干净的手拉开车帘,请公子下车。小弟们忙忙地过去一个人跪着扶好墩子,还有几人从头到尾就只在手中捧着托盘——秦老板心细,须知这男人想要着意讨好另一个人时,是要比女人还能琢磨的,因贵人远道而来,他又不知道贵人的爱好,小弟们的托盘上不仅仅放着远途旅行后管用的清口的好茶,还放了帽子、汗巾等物,防着王公子想要整理仪容时无物可用。
王公子倒不是什幺喜欢摆谱的性子,他挥退了这些东西,只饮了半盅的茶,便在秦老板殷殷的注视下,踏着墩子下来。秦老板自然是点头哈腰地凑过去——却不敢凑得太近,只是估摸着自己的身份,站得比随从更远些。
“也不必做这个姿态出来,平白耽搁时辰,我让你留的人,你可留好了?”他的声音倒也和气,清朗圆润,不像是对个妓院龟公说话。
秦老板当然不会因此以为他是个很和气的人,他半低着头,以防自己的注视惹怒了这位贵人,却发现王公子的官靴底子还是雪白的。从京城前往金陵,这是多远的路,哪怕是走水运,现在逆着流向也要近一个月时间。王公子必然是不可能一步都不落地的,他如今却穿着一双新鞋……这是要随身打点了多少箱笼的衣物,才能时时保持这种模样?传说京中权贵豪奢无极,但江南也是鱼米之乡,秦老板作为玉楼明面上的大掌柜,也是见过很多好东西,和许多达官贵人打过交道的,那些传闻虽然耸动,但他听了也就是听了,直到此时,才明白了一些不打人眼的富贵样子是怎幺培出来的。他还在暗自思忖,王公子便已经目的明确地冲着内院的方向行了过去。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来玉楼,这甚至应当是他第一次来金陵,想必过去那来来往往的宾客里面,必然有王公子的耳报探子。秦老板心中一凛,他忽然不确定王公子前来的目的——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为了截留下一个官妓,还是另有其他任务在身,只是用玉楼打个幌子出来。
这样说来,被他点名要求留下的那一位,听说早些年身份也是高高在上,如果不是皇爷发怒,凭秦老板这出身,想要舔她的鞋底子都找不着门路,哪可能按照王公子的吩咐把人调理得死去活来的?
看王公子这样,只怕对那女子十分牵挂,他原还在湖边小厅里特地设了一桌,预备着为贵人洗尘接风,以秦老板的眼色,倒也不会不识相地提起那桌价格让他心头抽痛的好酒好菜,他只是转过身去,落后王公子三四步路地陪着人家走到了地方,看着人好端端地进去了,问随从打听了公子行动起居的偏好,又招待着随从找地方歇下,才默默回去略吃了吃那桌子菜。
等他吃完喝完,又和几位客人应酬完了,更夫也打过三更的梆子了。秦老板回到自己的住处刚想歇下,便有个小弟迟迟疑疑地来报:那边吩咐着把当初调教那姑娘的师傅全都叫过去。
这该不会是卸磨杀驴吧?前脚跟这个小娘子生了气,趁着她被卖为官妓下了手,后脚怕不是又觉得对不起人家,要把看了她身子的师傅都给处理了?虽然做好了被迁怒的准备,但想到自己要一下子失去楼里的大半好手,哪怕是秦老板也不由得一噎。
或许是看他表情不对劲,小弟又补充道:“听起来倒不是很生气,还说若是有的师傅没空,等手里的活计做完了再去也不迟的。”
这听起来倒也不像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秦老板拥着被子,只觉得刚刚喝下去的酒水已经变作一身冷汗,肉贴着寝衣,黏糊糊的不舒服。他说:“那还不赶紧着叫去,别让贵人久等!”
“是,小的们已经请了王师傅和李师傅,这二位都空闲着,又不必担心男女大防。”这个小弟是秦老板的爱用人,这时候,他的机灵便体现了出来,“余下的李二师傅、张师傅是手里有着活计,陈师傅虽也空闲着,只怕贵人见他是个汉子便恼了他,打量着先来问问干爹的意思。”
就是秦老板本人来做,只怕也是这样的安排,他夸了小弟几句,最终也还是没叫陈师傅也去参与参与发生在濯春风里的事情。他和他的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发生在里面的事情,他急也没用,便安然睡了,只是当夜秦老板的梦里总是乱糟糟的,一时是叫人拉出去打了杀了,一时是玉楼让他收拾包袱滚蛋,他积攒多年的钱财一个子都没带走,真不知道这两个哪个更可怕一点,叫他醒了之后好半晌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