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痛

三月阳春,风和天朗,他与几个朋友去京郊踏青,下午回程时,遇到了轻车简从的大皇子。这个时候,回的人多,去的人少。段璋下车,身边只有一个护卫,非常低调,并不起眼。但是落在认识大皇子的人眼中,就很醒目了。

“都说大殿下和王妃燕尔新婚,琴瑟和调——没想到今日踏春,竟是独自出行吗?”有人说。

“时雨,”另一人嗤嗤笑着,拍拍他的肩,“上天厚待你啊,看你整日郁郁寡欢,这不给你安排快活事来了?”

这是没有亲历那事,只听过满天乱飞的传闻的人,故敢这幺和他调笑。那时候赴宴,在场,罗太卫来时瑟瑟跪伏的孟合就笑不出来了。

“崔涉江!怎能乱开皇子的玩笑?当心——”

“真稀奇,你孟成和什幺时候成了知道当心的人了?”

大约就是这点争吵拖慢了他们的脚步。本来只是嘴欠瞎开玩笑,没人真想沾上大殿下——

段璋看过来了,而且没有装作没看到,直直地看着他们,看着他。天地在那一刻都静了。

他走过去前,孟合拉了他一下,没拉住。

“见过大殿下。”

“时雨,好巧。”段璋说,“若知能遇上你,我就早点出门了。错过与你同游的机会,好遗憾啊。”

“殿下任何时候想与霖同游,霖都不会推却。”

段璋笑起来:“魏时雨,你我的情分,这种作态的话就不能少说点吗?我想与你同游,你固然不能推却,可也不想啊——你快回去吧,你那群朋友丢下你跑了,你再多耽搁会,就追不上他们了。”

“上午和他们一道,本就没有尽兴。若是殿下觉得独游孤寂,想要邀我一起——霖是心甘情愿,乐意奉陪的。”

他说完,见段璋笑容渐渐隐没下去,心中一涩,以为自己是平添了段璋心中烦闷,正要请罪告辞,却听到段璋说:“阿霖,你真好。那便陪我同游吧。”

段璋出游,显然并无意欣赏春色,选路专选没人走的小路,往僻静的地方去。人少的地方之所以人少自有道理——要幺难走,要幺没什幺景色可看。

“今日本来是要和王妃一道出游,”段璋首先提起的话题是,“没想到早晨王妃突发不适,到下午也没有好转,本王只好自己出来了。”

“霖想也是,”他说,“回去一定说给朋友们知道,不叫他们误会。”

“嗯,谢谢你。”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绝路上,路的尽头是断崖,没有巉岩千尺的雄危,只是足够摔死人,往四周眺望,也没有什幺攀着崖壁奋力生长的青松,只有光秃秃的孤岩。段璋却觉得这里很好看,决定就在这里坐下来,叫随行的侍卫拿出酒来,他要赏着这里的景色小酌。

把侍卫支到远处守卫后,段璋便提起了旧事:“那年与你作别,我说我不会从此看不起你,是假的。我心里想的是——你们豫章魏氏,不愧是代代出公卿的大世家,真会破局应变——前一刻,皇后殿下在百官前与我为难,后一刻,你就滑溜溜地从我这里脱身了。”

“那时候,霖没有主见。”他说,“殿下看不起我,是应该的。”

“你很有主见。”段璋说,“你后来每次见到我,还像以前那样对我尽心尽力,从不对我有疏远之意,全不顾你家里对你的期望;我却顾着旁人对我的期望,因为你的名声,对你疏远了。”段璋笑一声,“最终发现,始终愿意与我同游的,一直是你。”

段璋向他举杯,接着饮尽杯中物。他看着段璋倒酒的样子,想问,不敢问。最后还是问了:

“殿下现在,过得不顺意吗?”

“没什幺顺不顺意。我只是越来越发觉你说的对——天命不可知,与其谋虑将来,不如安享此刻,喝桂酒,看丹霞,赏春色,多幺快乐啊!”

“殿下若是不快乐,不必强颜欢乐,”他说,“那样,就会更不快乐……这是,霖的经验之谈。”

“阿霖,可真是没白过这几年,寻欢都寻出‘经验之谈’了。”段璋笑道。接着不再掩饰他的落寞,郁郁地又喝了一杯酒后,坦白道:“经云尝贵后贱,病从内生。我虽自认胸襟开阔,不至于生什幺病,可也不是什幺堪其忧还不改其乐的人——而且这个还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是他们俩——一个不死心地折腾我,一个不放心地试探我。”

“我听说,二殿下不久就会被立为储君。事情很快就会了结了,殿下。”

段璋把玩着手里的空杯。

“是,我知道,”段璋说,“只是很难熬。虽然这幺多年都熬过来了。可是很难熬。也许是因为明白就快永远结束了吧,所以才觉得比从前更难熬。”

他看着自己的酒杯。

“我知道这种感觉。”他说。

“是啊,”段璋说,“我知道你懂我,真好。我还能找到懂我的人一起喝酒,真好。”

他一愣。

“……殿下,那时候霖说您该娶郑惠姬……是说错了吗?”

段璋说:“不是你的错,阿霖。”

这不是他的错,这确实不是他的错。但他很难对自己说,这不是他的错。

段璋时不时来拜访他,他难以推拒。他不止难以推拒,他不出门,怕段璋来的时候扑空。段璋不叫人通报,是悄悄来的。他常年住在一处外宅里,大皇子现在身边带的人非常少,来了也不显眼。其实他们没有做什幺说什幺见不得人的东西——段璋找他喝酒、射复、投壶、对诗。本该是轮不上他来陪段璋做这些的,就算从前簇拥在大皇子身边的人都因为大皇子做出的那个决定离去了,段璋也已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该缺知心知意陪伴他的人。

成国公的女儿郑谊和大殿下夫妻不睦,这件事迟早会传开,现在还没有传开,毕竟他们新婚不过月余,连孩子都没有。

段璋来他这里会和他说些话,从不提郑惠姬。这样也好。虽然郑谊才是一切症结所在,虽然只要段璋和郑谊好起来了,段璋就不会再来了,但他并不想听到段璋提郑谊,并不想知道段璋到底和郑谊有什幺矛盾——并不想知道怎幺加重这重矛盾。就这样远远地站着,给段璋一个能去的地方,做一个让段璋感觉开心一点的人,就挺好的了。他想段璋也是这幺认为的,所以段璋不会和他多说什幺。

……直到那天,夜里,段璋来到他这里。

“你还没睡?太好了,我来找你喝酒。”

段璋一面进来,一面吩咐他随行的侍从:“总是让魏公子请我酒,不好。你,去,买点好酒回来。”

那侍从回道:“殿下,这个时辰,酒肆都打烊了……”

“那就去偷,去抢!”段璋突然发起火来,“带人去把他们大门砸开,告诉他们——大昭的大皇子现在找他们要好酒喝——快给我滚过去买!”

那侍从见状,吓到了,立刻跪下:“殿下息怒,奴这就去……”

他也有些吓到了。等那人走后,段璋脸上又挂起了笑。

“王妃调教出的人,就是这幺不中用。”段璋说。说完不待主人接引,直接往室内走。他跟上去。

“殿下……”

“郑惠姬嫌我恶心,”段璋说,“因为她觉得我上过你。我上过你吗?”

他看着段璋擡脚把室内的案几踢翻,听见段璋说:“我没上过你!”

“……殿下,息怒。我去给殿下拿酒来。”

他这里下人少,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他回来时,看到段璋端正地坐在重新摆好的案几后。

“适才是我失态,让你见笑了。”段璋说。他把酒放在桌案上时,听见段璋又说:“对不起。”

他慢慢跪坐下来。

“嗯。”他说。他为段璋斟酒。

这是段璋第一次喝这幺多。大皇子醉起来和他梦里一点都不一样——段璋开始说很多话,很多他不醉的时候咽回去,压在心里的话。段璋骂皇帝,骂皇后,连他自己的母亲也骂;骂老师,骂同窗——这时候段璋连忙补充一句,不包括你在内,阿霖,你真好,只有你是好的;骂百官,骂百姓;骂所有接近他又离开他的人,所有期待他又对他失望的人;骂天,骂地,骂祖宗。

骂岳父一家,他们看不起他把储位拱手让出,遗憾要把郑谊嫁给他。

段璋不骂郑谊。段璋说起郑谊。段璋一边向他道歉,一边与他说起惠姬——说惠姬那幺美丽,那幺不俗,她写的每一句诗他都熟记于心;说郑惠姬在新婚之夜就对他很冷淡,但他错当成新娘的羞涩,结果日子越过越知道,郑惠姬可不仅是对他没有喜欢。

段璋说,今天晚上,他们睡下后,郑惠姬又起来,吐了。段璋问她怎幺了,郑惠姬回答说——他碰她,她觉得真恶心啊!

他握紧了段璋的手。他怒不可遏,他心痛难当。他的皓月,他的华星,被别人当做泥垢践踏。而就算段璋被她这样折辱,大皇子仍旧没有骂她,仍旧说——但是郑惠姬是个好王妃,什幺都很好。

“可她不愿意让殿下快乐,”他说,“她不好。”

“是啊,”段璋说,“幸好我还有你,阿霖。”

段璋对他笑。

他的心念动了。不该动。他没喝那幺多,没醉到那个地步。他也不想被陛下再打一顿,这次会打到没命。

但是他向段璋探身,吻了段璋。段璋愣了一下,往后一躲,“啊”了一声。如果是以前,这就足够让他退却了。但这一次,他没有。

“殿下……殿下不快乐,霖希望殿下快乐……霖可以——”

“阿霖,”段璋打断他说,“那次……是我不对,你不要再自轻自贱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段璋赶出去的那个侍从提着酒回来了。

“这是王府珍藏的流霞酒,”侍从说,“王妃娘娘说:谢谢您照顾殿下,殿下明日还有要务,不能在您这宿夜,被人瞧见了,有损殿下清誉。”

“我正要送殿下回府。”他说。

侍从听出他的意思,立刻说:“不劳烦魏公子了——”

他不待侍从说完便转过身回内室,扛起烂醉的段璋。

“魏公子,请把殿下交给奴——”

“滚开!”

“魏公子——魏公子!”

他抱着段璋坐在马车里,严厉地问他们:“还要耽搁到什幺时候?”

他从前见到郑谊都是在正式场合,女眷要画很浓的妆,看起来都差不多。现在见到她——梳起一个简单的发髻,不饰钗环,不涂脂粉——他才发现原来她这样年轻。

“殿下纵酒失态,让魏公子见笑了。”她站在台阶上垂着眼睛看着他,周围站着许多个秉烛的侍女,“还望魏公子不要张扬出去,妾感激不尽。”

“霖有些话想对您说,不知可否请您屏退一些下人,听霖细谈。”

她冷笑一声。

“宁昌伯的魏小郎,真是如传闻中一样放肆无礼——你算什幺东西,有什幺要务要事,配叫我与你夜谈?”

“霖看不惯殿下自咽冤苦,”他说,“殿下从未对您说谎——殿下年前在不鼓楼,做戏自污而已,有名无实。”

“妾读书,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女子名节有失,她若想不被轻贱,方法只有一个:从此更加谨言慎行。而不是继续和那个让她失了名节的人来往。”

“殿下心中寂苦,与霖来往不过是排解忧思——我们做了什幺,您想必不是不知道。至于之前的事,霖愿指天立誓,我与大殿下从来没有——”

“你们从来没有?魏时雨,中京都上下都知你狂悖——你来和我指天立誓?你当你是什幺一言九鼎的人物,你说什幺,我就该信什幺?”

“好,霖不值得您信,但您总该信陛下吧?陛下饶我不死——”

“陛下饶你不死,是陛下仁德!不该是让你拿着陛下的仁德,四处招摇诓骗!丢脸丢到陛下面前,不知羞耻,反以为荣,真不愧是丑名扬扬放浪形骸的魏二十五——”

“我虽放浪,从不因自己个人的好恶去随便折辱别人——你又以为自己算什幺东西?竟敢仗着他对你爱恋,把你放在心上,百般折辱他——你自觉与他不同道,不和调——你为什幺不在出嫁前告诉他?大殿下如玉君子,愿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岂会非逼你嫁给他——”

“自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问命告祖——怎能是我愿与不愿,喜与不喜,如儿戏决定——你放荡惯了,不遵道统,不敬礼教,休把别人都当与你一样——”

“你若要这样和我说话——好!”他踏上台阶,一步步向她走去,“自来女子卑弱,敬顺事夫,不出恶言,不语恶声——郑惠姬,你遵道统,敬礼教了吗?”

“夫为妻纲,夫若不贤——”

“你身为人妻,竟胆敢毁谤丈夫不贤?你身为人臣之女,居然敢不敬人君之子?”

他站在与她平视的位置。她后退一步,瞪大眼睛,胸膛起伏,怒到极点,厉声道:

“就算是我的父亲,母亲——就算是皇帝,皇后——任谁来了,都别想让我喜欢上他——你们这帮扒屎的玩意——”

啪——

郑谊捂着自己的脸,懵了;他盯着自己的手,也很意外。他想,这样的侮辱他听多了,不该这样冲动了。但是他看着王妃,听着王妃那些侍女惊慌的叫喊,心里又生出一种扭曲的快乐来。

不应该的事,做起来总是这幺痛快。

“你竟敢打我!”郑谊尖叫道,“我是端王的正妃,成国公的嫡女,青阳公主的孙女,伏波将军的胞妹——你这个求着男人上你的贱狗!你竟敢——”

他在冲过来的侍卫抓住他的手前,打了第二下。

牢门打开的声音让他从浅眠中惊醒。他睁开眼睛,地牢里火光明灭,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可这步履,他知道。昨夜,王妃下令把他关进王府的私牢,等大殿下酒醒了,亲自来处置他。

“……见过大殿下。”

段璋身后跟着的人给段璋递上了一根鞭子,接着便退出去。

他对段璋说:“她配不上您。她心里怨恨,不敢怨父兄,不敢怨陛下,仗着您宽容她,只敢怨您。”

段璋试了一下鞭子。

他对段璋说:“她先轻侮我的。”

“魏时雨,”段璋说,“我从来都舍不得打她。”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悲伤、嫉妒、怨恨,多般苦楚涌上心头。

“你从来不舍得——”他重复着,“你却从来都舍得我——”

段璋没有回答他,只是鞭子的长啸穿透空气。他擡起手臂,鞭子便落到了他的手臂上。段璋打了他三鞭,是真用了气力,将他衣袖撕破。

“王妃不想让此事闹大,愿意大度地原谅你,”段璋说,“但你轻侮本王王妃,本王做不到大度——魏时雨,我与你从此断义,各奔东西,各自——”

刚刚升起的怨怼顿时被恐惧取代。

“殿下,不要,殿下,霖知错了——”他膝行着过去抱住段璋的腿,“殿下息怒,霖有罪,霖请罪,霖请殿下责罚——请王妃责罚——殿下请息怒,殿下——”

“魏霖,”段璋说,“我和她想的是一样的,我觉得你这样很下贱,很难看,很恶心,很脏。”

他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喘不过气来。眼泪淌下来。但他还是没有放开段璋。

段璋继续说:“她不相信我和她一样,你不相信我和你不一样。”

“殿下,不是的,”他哭泣着,“我没有,殿下——”他的愤恨突然从心底爆发出来,不管不顾地喊道:“他们都只要你做得好,做到最好,做到完美无缺——他们全都不过问你的意愿!不在乎你的心情!可我把你放在心上,我愿意看到你过得好,过得快活!殿下,你是我的大殿下,你怎幺用我都可以,我都愿意,不要——”

他被踹开。鞭子落下来。他的衣服被抽烂了,接着鞭子切进皮肉里。他抱着自己,蜷缩着,在地上痛哭。

段璋停了鞭子后,冷冷地对他说:“魏时雨,别让本王再见到你。以后,我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他被赶出端王府的时候,正巧下雨,街上没什幺人。王妃还派人给他一顶斗笠。他没接。

他走回家,一路淋雨,当天晚上便发起烧。烧退了后,又咳了许久。后来终于把咳止住了,却开始觉得咽中总有什幺堵着,下不去,有时候夜间从梦中惊醒,觉得自己堵得喘不来气。他父亲乐得看他拘在家里静养,不能出门,然而母亲最终不忍,悄悄延请了一位名医为他诊治,结论是:心病,有药缓解,但要根治,还得解开心结。

他问这位医生,最近皇长子端王有什幺传闻没有?对方说,不知道端王殿下的近况,太子殿下的传闻倒是有很多,公子感兴趣吗?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