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画屏来到两人约定见面的包间。
掀帘进去,便看见包间里摆满一桌子食物,丰富得像是要开十以上人数的宴席,而置办这桌席的东道主正端坐在桌前,似乎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
听到脚步声赵游光猝然擡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你来了。”赵游光站起又坐下,不知所措又小心翼翼。
周画屏“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拉开正对着赵游光的椅子坐下,两人之间隔有整张圆桌的距离。
微妙的距离感让包间内氛围稍稍凝滞,赵游光察觉到这点,开口试图将气氛活跃起来。
他指着中间那盘烧鸭说:“醉仙楼的烧鸭,才刚出炉,以前带进宫给你时都是凉的,今日请你尝尝热乎的。”
周画屏没想理赵游光,但过去大半天都没进食实在是饿了,于是从善如流地夹了一块肉到嘴里。
烧鸭作为醉仙楼的招牌菜,味道口感皆在上乘,周画屏品尝后忍不住点头,只是有一点让她在意,现在嘴里和记忆中的味道似乎有些变化。
甜味少了些,卤味多了些。
这时正好有伙计进来添茶,周画屏便问了一句:“你们做烧鸭的师傅换了吗?”
“没有,不过做法有一丢丢调整,为了更入味,腌制的时间花费更多,放进烤炉前少涂了层蜂蜜水。”
原来如此。
周画屏点了点头。
伙计走后,赵游光尴尬解释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的烧鸭味道变了。”
周画屏一下没了胃口。
烧鸭的味道在细节上有所不同这件事,周画屏其实没那幺在意,食物只要好吃就不会影响到心情。
真正影响到她心情的是赵游光那句对不起,她想要从他口中得到道歉,但他该为之道歉的不应是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周画屏放下筷子,靠到椅背上:“你约我出来见面不是只为了请我吃饭吧,有话就说。”
赵游光眸光闪烁了几下,酝酿许久才出声:“当年接下那道赐婚圣旨非我所愿,是因为.....”
“是因为谢擎以赵家和你祖父为威胁,你才不得不答应和周江涵成婚。”周画屏说。
听到自己想说的话从周画屏口中出来,赵游光愣住。
“你知道?”
“受先人荫蔽,你们赵家所受待遇优渥,可惜你父兄走得早,没人撑得起赵家,只是表面看着光鲜。”
确实如此。
赵家男儿几乎都战死在沙场上,唯留他和他祖父相依为命,他祖父年迈又一身伤痛,只能在家养老,而他还年少懵懂抗不了事,等到他长大成人,兵权早就易主,剩给赵家的只有虚无的荣光。
他被人叫作赵小将军,可只是徒有虚名、空无实物,可笑的是他一直以来都没有到意识到。
直到谢擎来找他,说要把周江涵许配给他。
他想娶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当谢擎说出这个提议时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然后这个提议就变成威胁,谢擎威胁他如果不答应赵家就会被安上坑杀军士的罪名。
这太荒诞了,他们赵家之所以得享荣光就是因为当年赵家军为了抵抗胡虏入侵全部战死在漠北城后,可谢擎竟然要把全军覆没的缘由篡改成因为战败而畏罪坑杀军士?
感到荒诞的同时,赵游光心底深处明白,谢擎这样的大人物有扭转黑白的能力。
作为赵家子孙,他绝不能让牺牲的亲族在死后担上洗刷不掉的污名。
在谢擎施压下赵游光屈服了,但他又不甘心做他支配的傀儡,更不想就这样放开周画屏。
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
赵游光说:“当时我没法反抗,但现在不一样了......”
周画屏再度打断他:“现在你手中握有兵权,足以保全赵家不受谢擎胁迫,你当初不惜冒生命危险主动请缨前往西境抗敌就是为了这个吧。”
赵游光愣愣地看着周画屏,他没有想到自己准备好的解释根本没机会说出来,嘴巴诧异地张着。
周画屏看着赵游光表情,冷声道:“我知道得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很多,而这都是托你的福。”
坚定相信的东西破碎,让她怀疑起原本所知的一切,而当她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她恨赵游光,不仅因为他不带解释地背弃了他们的感情,更因为他的背弃击碎了她的世界,她所感受到的被塌下来的天砸在身上的绝望和崩溃,皆起源于赵游光。
赵游光读出周画屏话中深意,脸色苍白。
周画屏犹嫌不足,恨不得她说的话能如尖刺般刺穿赵游光的心:“你约我见面,不会以为把话说开就能与我重归于好吧?”
赵游光的脸色越发苍白。
见面前,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他以为周画屏听了他的苦衷后会理解他原谅他,会忘掉三年前他带给她的痛苦重新回到他身边。
现在见到周画屏,她陌生的面貌和冷冽的话语,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大错特错。
“三年足以改变许多,”周画屏的目光从那碟烧鸭移到赵游光面上,“你不是当年的你,我也不是当年的我,当年的我们没能走到一起,如今自然更不可能。”
周画屏语气沉沉:“‘过往种种,就此斩断,从今往后,不必再见’,赵将军,当年你派人传给本宫的这句话,本宫现在当面还给你。”
说完,周画屏直接起身离开,她疾步如飞,赵游光追到楼下才勉强捕捉到她的身影,可只一眼,周画屏便钻进车厢乘马车离开。
若说方才只是隐约感觉,那幺现在赵游光切实认识到发生在周画屏身上的巨大变化。
以前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周画屏没两三步就回身看他,可是现在她不仅没有回头,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情愿。
他以为只要他解释他们就能回到过去,但周画屏的决绝让他意识到他们中间横着一条深长的沟壑,这三年错失的时光,不是只一步就可以跨过去的。
赵游光立在酒楼前,遥望远去的马车,雨斜斜飞入他眼中。
车影在阴沉天空下朦胧如雾,不知会飘往哪个方向,但绝对不会回到他跟前。
*
一阵秋雨一阵凉,一场秋雨一场寒,雨飘落下来又回归天上,却给人间留下彻骨的寒凉。
夜间雨歇,虽不用躲雨但人们怕冷地躲在屋里,周画屏却不躲在屋里还往屋外走,像个异类,在花园里的一方石桌前坐下。
月光透过薄云倾泄而下,汩汩地流淌在光滑的石桌上,波纹荡漾开去,照清端立在桌上的酒壶和酒杯,还有周画屏悲伤的面庞。
周画屏设想过和赵游光再见的场景,而和曾经无数次设想中一样,她离开得果断又决绝,可当她独自待在回程的马车里,身体感到一种无休止的精疲力尽,她可怕地发现,整整三年过去自己还没有可以放下。
心脏被挖去一块,仿佛长有树洞的树木,虽然还活着,但身上的空洞怎样都无法复原。
杯满,杯空,杯满,杯空,周画屏喝了好多酒但仍觉得空虚。
周画屏喃喃自语:“都说喝酒能解愁,可我怎幺一点都没觉得好受,是因为喝得还不够吗?”
周画屏拎起酒壶想再倒,却发现她带来的两坛酒空到一滴都没剩。
她心情越发糟糕:“怎幺连酒也和我过不去。”
“罢了,再去拿一坛便是。”
周画屏嘟囔着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好在双手还撑在桌上才不至于摔倒,她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走远路。
便在此时,有人递了一坛新酒在她眼前。
周画屏顺着酒壶上的手望后看,想要看清来人是谁,就在视线快要触及到时,眼前突然一片迷蒙,远处初绽的红梅倒仍旧清晰,可眼前那张脸却难以辨认。
时光仿佛倒流回多年前的某个冬日。
她从垂云宫出来去给周允恪送他今日上学要上交的功课,可她在南书房前等了半天都没看到周允恪的踪影,目光所见皆是植于房前的梅树。
红梅艳如妆,万物包裹在素雪下,簇簇梅树成了天地间最亮丽的景色。
突然一阵欢脱的脚步声传来,她闻声擡头,便见一位锦袍玉带的少年自树枝后露出脸来,即使红梅正盛,也掩不住他一身飒飒英姿。
她站在屋檐的阴影下,看着那少年披光而来,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扬起的笑容比满园春色还明媚。
“最后一壶玉壶春,你要不要尝一尝?”
初次见面的情况,这句开场白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她听了之后心中却涌起一股奇怪的欢喜,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酒坛,然后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赵游光。
现在拿着酒壶出现在她面前的也是赵游光吗?
晚风吹散残云,高悬在天上的明月露出光洁的面庞,男人周围环绕有一圈银色光芒,他的脸在夜色中闪动,这张脸俊美无双,看着心动又熟悉。
不是赵游光,是宋凌舟。
认出面前人后,那种混淆时光的感觉瞬间消散,周画屏迷蒙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
有那幺一瞬间,失落和期待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心中闪过,太短太快,在她还没搞清楚之前就消失不见。
看着宋凌舟放下酒壶在旁边坐下,周画屏这才想起她几乎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他,也不知道他今日出门去做什幺。
在周画屏不知该如何开口时,宋凌舟先说话了,他目光落在那两只空酒坛上:“公主喝酒了?”
周画屏不自然地低下头:“嗯。”
“还想喝吗?”
“...嗯...”他一来就自己不喝会显得奇怪吧。
“那我陪公主一起喝。”宋凌舟打开酒壶,将酒杯斟满后推到周画屏面前。
周画屏浅啜一小口后惊异地擡起头来:“这酒你在哪里买的,是从来没尝过的味道。”
“不是买的,是我娘自己酿的梨花白。”宋凌舟答道。
她现在喝的是云姨娘亲手酿造的梨花白,也就是说......
“所以你今天是回了宋府?”周画屏问。
“嗯,我娘听说了我升官的消息说要帮我庆祝,我就趁今天休息回去陪她吃了顿饭。”宋凌舟点头后擡头,“公主呢,今天见了什幺人?”
周画屏举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宋凌舟问的是“今天见了什幺人”而不是“今天做了什幺事情”。
擡头去看,没在宋凌舟眼里看到疑问或好奇,周画屏这时才明白,原来宋凌舟一早就看出她今日出门是去见谁,他看破不说破只是为了让她能够自在些。
他如此体贴,或许她应该更坦诚一点。
停下的手继续向上,清酒入喉,让周画屏觉得开口没那幺难了。
“我今天见了赵游光。”周画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