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画这个,不过还是按先生的意思来。”
坐缘廊上翻了融野抱回的书,真冬大致了解了麒麟是怎般瑞兽仁兽又是怎般长相。
“那就画这个吧。”
没想到她是这幺好说话的,携了笔砚纸墨到真冬身边,两人挨肩抵膝,一顿饭的功夫遂定了麒麟的模样及大体构图,其余各凭发挥。
足有一人半长的纸铺地,真冬午前已贴上金箔。融野请她到右侧,自己则于左侧。
“先生坐那,我画这头。”
真冬纳罕:“你能倒画?”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知她擅画鸟兽花草,可执笔说倒画就倒画的本事幺,真冬钦佩之余又觉她身为松雪宗家的少当家,除了纯熟的拟古技法,身怀另些本领也理所当然。
“先生的笔可能借我一用?”
“嗯——”
擡头间见一小狼毫在她手上,真冬飞扑过去夺了那笔。
融野被她吓着了,忙说:“这支秃了,先生。”
“不用你说!”
送她的笔,送她笔的人。真冬死捏小狼毫,死盯着呆头鹅。
早知她脾气古怪,融野不同她掰扯何必为了一支不能用的狼毫大动肝火,只笑道:“先生挑吧,给什幺我便用什幺。”
自知那话说得冲,真冬却拉不下脸跟呆头鹅道歉。
“除了这支,你随意。”
眨眨眼,融野消化了不足以表现与人看的不悦和委屈。束袖绾发,二人互点头致意后左右两边同时开工作绘。
安土桃山时代,随着金山的大量开采,以金为素材的艺术品层出不穷。其中丰臣秀吉乃当世喜金第一人,从大阪城由黄金包裹的富丽茶室到一筷一碗的漆器金饰无不奢华,正所谓上行下效,日本也由此迎来“黄金时代”。
绘画上,松雪派第三代家主,旷古稀有的天才绘师松雪凌波最不惜金墨,大笔浓金挥毫出劈古创新的金碧壁障画及金地屏风,得战国霸主织田信长亲睐,后又成为太阁丰臣秀吉的御用绘师。
松雪隐雪之《风云麒麟图屏风》,上绘两头麒麟昂首阔步于金云巨岩间,前麒麟踏石咆哮,声振八荒,后麒麟看它发癫,半耷拉的眼里充满“你癫归癫别说认识我”的嫌弃。
据后世东京国立博物馆美术研究员解说,麒麟两头,前者威慑山海,后者持重稳健,动静结合,相得益彰,乃“琳派二刀流”松雪隐雪不多见的松雪派风格屏风。
接连五天,两人不舍昼夜地绘这《风云麒麟图屏风》,直把血丝熬出,青丝熬缠。
融野皮实,然也不敌劳苦,只真冬好精神,觉可不睡,饭不可不吃,吃完打个嗝继续画,不见休憩怠惰。
“融野……”
“融野在。”
乍觉头晕目眩,一摸鼻下,鲜血污手。绘笔仍在手,真冬仰面倒地。
“先生!”
丢开毛刷,融野弹腰上前扶起真冬,又掏出怀帕堵遏鼻血。
“先生可要紧,哪处不舒服?”
“饿……”
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真冬歪躺融野的臂弯间,提足一口气像是要说遗言,出口却是:“饿了……”
融野记得她今日吃了四顿饭外加点心若干。
“先生、先生!”
“你莫摇我,我快散了,且去拿吃食来……”
真是不想管了,融野随手撂了她,随她摔滚随她流鼻血去。
什幺人呐!
独坐缘廊怄了会子气,再看那人要死不活地躺在那,善良好骗的融野没忍心,还是去到膳所端回了饭团咸菜并昆布汤。
“先生,吃食来了。”
“嗯……”
鼻孔塞纸堵血,真冬没得气力爬起吃饭。
“难不成要我喂先生吗?”
“嗯,你不嫌麻烦的话。”
“我嫌麻烦的,先生。”
“啊……”
说着那冷脸就张口了,你看她可顾及你嫌不嫌麻烦。
这辈子除了将军,融野没伺候过谁。饭团吃了一个,昆布汤喝了半碗,融野就是不喂,就是没称她的心。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张口等投喂等不来,真冬识趣闭嘴,静看松雪融野吃饭。她细嚼慢咽,素朴的饭团也能吃出品味珍馐的优雅。
吃完了,她净手拭唇,方移膝近前。
“味噌烤饭团和海苔卷饭团,先生要吃哪个?”
“味噌的,有劳。”
“好。”
扶真冬枕膝,融野掰下一口能吃的大小喂至她嘴边。
“张嘴,先生。”
乖巧张嘴,真冬吃下松雪融野喂她的饭团。味噌咸香,涂于饭团表面再烤至微焦,开胃可口。
连喂三个拳头大的饭团,融野去摁真冬的胃。那是乾坤胃幺,怎还填不满了?
“饱了?”
“嗯。”
边应着,真冬吐舌卷走融野指上粘的饭粒。
“先生……”
始觉不妙,融野欲抽手。饱暖思淫欲,先生考验她,她松雪融野必得思无邪。
“先生再如何玩笑融野都可,还请莫要——”
她的指头整个被含住了,含在先生的嘴里。痒痒的,是软舌的裹吮,还有舌苔颗粒对指腹的柔抚。
别过头不去看真冬的眼,却任由她含住食指。心也痒了,努力掩埋好的色欲冲动经不起这般撩挑。
“先生……先生莫要……”
只是瞬间,温柔舔弄手指的舌不见了,透明津液仍引人遐思。
“吃饱了,不浪费,有劳。”
又遭戏弄,融野气不打一处来。愣愣看了食指,她复看向可恶的隐雪:“先生何故戏弄融野?”
“并未戏弄。”
盛欲的眼燃腾怒火,融野深呼吸,反复劝解开导自我。
她拎鸡崽似的拎起真冬,发个毫无威力的火:“你、你、你吃饭就好好吃,饿急了啃我手作甚!我是要画画的,啃伤了可怎好!”
憋笑,真冬道歉:“是我贪吃,对不——”
话音未落,她说不出话了。
她的唇擎受着松雪融野的怒恼,来者不善的吻,炽热灼人的气息,她低估了松雪融野的胆量和底线。
这是用以报复恶作剧的吻,可吻着吻着,真冬却情不自禁地搂住融野。她想,她也低估了自身对年少春梦里频繁出现的这个人的渴盼。
她太想她了,太思念她了,想到满身伤痕地躲进柴房哭,想到远观她进出松雪府邸然竟却步。
那是她幼时全部的温暖,年少时一切的憧憬。
“融野……”
唇破了,尝得出血锈味。
吮吸细小的伤口,融野报复的吻渐慢渐缓,渐轻渐柔。
“我无意冲撞先生,是先生戏弄融野在先。”
喘气平复胸口波涛,虽是报复心作祟,难免吻得欲动神迷。
先生的衣乱了,唇上挂红。
先生哭了。
融野眨着眼,慌了神。她下嘴太狠,咬哭了先生。
拢了真冬的衣,融野又亲了两下嘴,亲去了血珠。可先生的泪她亲不去,也不敢亲,不敢问。
“先生,请允许融野抱抱先生。”
没见她点头,只泪眼看着这松雪融野,犹清犹冷的面孔因那两行泪美得脆弱,惹人怜惜。
揽真冬入怀,融野想要道歉,话到嘴边又一句都吐不出来。
“融野心拙口笨,脑子不大好使,先生想戏弄融野融野都可以不在意,可这事上先生若无意,万望不要戏弄融野。融野易鲁莽冲动,冲撞了先生,惹先生不高兴就不好了。”
“你何必在乎我高兴与否。”
“和先生一处作绘融野很开心,想交先生这个朋友,因而在乎先生。”
逃不开她的怀抱,真冬亦于她如春水温柔的注视里失却逃跑的骨气。
闭目轻吻融野的唇,融野亦给予适当的回应。她们沉浸于此般不问缘由的亲密中,契合得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
“往后不再逗你就是了。”
“先生的话我可能当真?”
“随你。”
融野大概摸清了她的扭捏性子,只作个“肯定”接纳下来。
《风云麒麟图屏风》上的两头麒麟绘毕,金云巨岩,两人都用了松雪派的大手笔挥就,相得益彰,各表风采。
撒开手,丢了笔,坐直身子,融野笑看烛火下熠熠生辉的金地屏风。
“一头是你,一头是我。”
麒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