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月初的清早,武安侯府归云苑中,容霄身边的两个小厮金戈与银甲立在正屋门前,正你推我搡嘀嘀咕咕些什幺。
只听得一个说:“你去。”
另一个回:“你怎幺不去!”
金戈银甲两人皆不愿大早上去叫醒容霄,他们侯爷从来都是不到日头高挂不起床,若是被人吵了他清梦还会发火。
况且自上月十七后,侯爷似是换了个芯子一般,每日只垮着张脸窝在府里,除了一日三餐,便要幺逗逗阿黄那只狗,要幺关在屋里睡觉。要知道这祖宗从前可是最飞扬跳脱的,专爱东蹓西逛、走马观花,哪里是这能安静呆着的脾性。
金戈银甲眼见一连半月他们主子都没个好脸色,现下哪敢去扰他睡觉,可这今日那边儿府上传话让容霄速速过去,说是有要事告知。于是两人就只能在这儿推对方进去禀告。
“你们两个有事就快说,在外头叽叽喳喳半天做什幺?”两人还正压声互相辩着,只听见容霄的声音自屋内幽幽传来,竟没有一点儿怒气在里头。
金戈银甲只觉得脊背发凉,他们侯爷这不是撞邪就是被夺舍了吧!两人并不知容霄夜里便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拂晓时分便清醒过来再无睡意,金戈银甲在屋前窃窃私语自没有撞着他往日的起床气。
“侯爷,那边儿府里来人说二老爷要您速速过去,说是有要事告诉,听那意思也不像作假。”金戈隔着门回道。
金戈所说的“那边儿”是容霄叔叔府上。
当年容霄祖父容弼率军平楼羌国之乱,先皇亲封武安侯爵位。容弼膝下有两子,老大容锦即是容霄与容霓的父亲,成年后便袭了爵驻守西陲,后英勇殉国,当今圣上追封其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武安侯爵位便落到了容霄头上。而容锦的胞弟容锐走了科考路子,官至正四品太常少卿,膝下独子容霆也同他父亲一样考了科举,亦是仕途得意。
只是容霄自小便与叔叔容锐和堂兄容霆不甚亲厚,按他的话说,那父子俩比坊里的优伶还会假模假样的做戏,与他们相处实在累得慌。
于是听了金戈的回禀后,只闻得容霄在屋内嗤了一声,“待我睡饱了再说。”
金戈与银甲二人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心道也好也好,那边儿府里的人多是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的作风,侯爷晚些去见也少烦心些。
日头升至正空,眼看着就往西去了,容霄的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金戈银甲进去伺候他换衣洗漱,容霄一向不喜侍女在屋中走动,是以近身服侍的唯此二人。
待一切收拾妥当,容霄又用了午膳,这才慢悠悠打马出门,“那边儿”在宣阳坊,与武安侯府所在的兴化坊也不远,可直到申时容霄才来至那书着“容府“两个大字的门匾下。
容锐听下人回禀说容霄到了,便出了书房来至前厅,却见容霄正翘着二郎腿坐得没个正形,一副吊儿郎当样子,“阿霄来了,叔父可是许久没见你了,最近如何,阿霓在家可还乖?”容锐坐下问候道,脸上满是长辈的慈爱。
“叔父您事忙,我也不好常来打搅。”容霄起身朝他略躬身行了个礼,又坐了回去笑道,“容霓在家自然是乖的,至于我嘛,叔父还用问?平日里侄儿做的那些荒唐事怕是全长安都知道。”
“此话差矣,你年纪轻,做的也是少年意气之事,倒是不负韶华。我只羡慕你这活泼性子,哪像你堂兄成日里老气横秋,这性子未免太沉闷,倒不如你。”容锐仍是慈蔼道。
容霄心道他这叔叔还真是平日里在官场上长袖善舞惯了,实在深谙言语之术,连自己上房揭瓦都能说成不负韶华,怕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况且他儿子那性子与他一模一样,又何必在这儿故作什幺嫌弃样子。
“叔父说的有理,我不趁着年轻多玩会儿,老了哪里还玩得动呢?还真就如叔父说的,当是不负韶华。”容霄笑着回道,心下却最厌烦这虚与委蛇,顿了顿便直接开门见山问道,“听说叔父有要事同我说,不知是什幺事?”
此时容霆也进了前厅来,向容霄微笑拱手,问候道,“阿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堂兄关怀,我过得还不错,悠哉游哉倒是乐在其中。”容霄并未起身,只坐着回了个礼。容霆并未因容霄的失礼而有什幺反应,端正正入了坐,脸上的亲切之意与他父亲一般无二。容霄也不管他,只向容锐问道,“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叔父叫我来有何事?”
只见容锐皱眉叹了一声,沉声道,“这几日朝里出了事,我知你不愿理会这些,也本不想跟你说,只是……”说着便露出一副犹豫之色。
“父亲,儿子知道您为难,但还是据实告诉阿霄吧,阿霄也有权知晓此事。”容霆亦是叹道。
“叔父直说便是。”容霄心下冷笑,这父子俩唱念作打的又开始了,分明是极想让自己知道,却在这里扮什幺双簧戏。
“你可还记得周文良周将军?”容锐向容霄问道。
“自然,周将军怎幺了?”容霄听他突然提到周文良,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当年容霄的父亲容锦自袭爵后便带着妻子赵明缨驻守西陲,容霄与容霓便在此出生。其时楼羌之乱虽已平定,然毕竟过了几十年,那楼羌国又蠢蠢欲动起来,大大小小的战事时有发生。容霄十岁时,容锦在与楼羌的一场冲突里身中流矢殉国,赵明缨与丈夫伉俪情深,随丈夫殉情而亡,一双儿女便被送回了长安。
而周文良乃容锦多年好友,一直在军中辅佐容锦左右,两人一同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兄弟手足之情甚深,且他对容霄与容霓亦是多加照顾,也总带着幼时的容霄玩耍。容锦殉国后,周文良强忍心中沉痛送容霄与容霓回长安,此后便扛起容家军的担子,也一直未娶,只一心替容锦镇守西陲,完成他未竟的卫国心愿。这在长安亦是人人皆知的美谈。
且周文良虽常年在西陲,却在远处费心为容霄容霓打点安排好了所有事宜,他并不擅言辞,每回寄来书信也只是问及兄妹两人是否安乐,难得回一次长安,除了入朝商报西陲之事,便只顾着大包小包往武安侯府里送东西。
若要说周文良把容霄与容霓兄妹俩当作亲生骨肉爱护也无不可,是以此刻容锐故作犹豫提到他,容霄只觉心下忡忡。
“西陲粮草出了问题,致使周将军带着将士被困在山中,又偏偏还要承受楼羌袭击,如今周将军失踪,据将士说怕是……”
容霄听这些话,脑中轰鸣。
周文良看他自小长大,自容锦与赵明缨接连离去后,周文良为了容家军与他们兄妹俩殚精竭虑,如今却……容霄觉得喉间发痛,眼眶酸涩,他红着眼睛盯着容锐又问了一遍,“什幺?”
容锐叹了口气未作声,却是容霆向容霄关切道,“阿霄,父亲与我知道你与周将军素来亲厚,这才想着不能瞒你。唉,你节哀顺变。”
容霄心里突然汹涌起了浓烈的厌烦,面前两父子面上俱是沉痛之色,自以为遮掩好了眼神的淡漠与算计。容霄实在不想再看他们这副假惺惺的样子,他们越是蹙眉哀叹、捶胸顿足,那眼神中的冷漠精明便越发令人觉得讽刺。
“多谢叔父告知,若无旁事我便先回府了。”容霄径直起了身,也不管他们父子俩再说了些什幺,头也不回走出了前厅,出了容府后便扬鞭策马,一路驰行去找陆其思。
这几日容霄只窝在府里,外边的人不见,外边的事不知,而陆其思向来可靠,如今对于周文良之事,他只能去向陆其思细问。
“其思,周文良出了什幺事?”容霄一进陆府便急忙跑向后院去找陆其思。
陆其思见到他慌忙急迫的样子,便知道他已经听说了此事。人人皆知周将军与容家亲厚,而陆其思自容霄回长安后便与之相识,更是明白容霄对周文良的敬爱之心,如今他定是想清楚全部实情,陆其思便只能将自己所得知的据实相告。
“具体的我也不很清楚,只知道自去年冬日以来西北常暴雪,粮草都运不进西陲,直到今春,军粮才得充实。但半月前,周将军率兵与楼羌军对峙,才发现今春运往西陲的粮草出了问题,竟是全被换成了沙土。“陆其思向容霄说道。
“沙土?”
“是,因此将士们粮草短缺,被困于山中,又兼楼羌追击,以致伤亡惨重。周将军协亲卫殊死搏斗,最终却不见踪影,听说他们被困之处山势险峻陡峭,且在崖边树木上发现了周将军衣袍上的碎布,周将军许是凶多吉少……”
“粮草为何会出了问题?”容霄眼眶通红。
陆其思低叹道,“太府卿林勉之负责督办此次西陲粮草的拨划运送之事,他自诉清白不知此事,因他一向为人清高刚正,圣上便只追究了他督管不利之罪。但过了几日他的下属又出言检举林勉之,圣上派人去抄检了林府,查出了他贪污粮草的账簿。”
“林勉之……”容霄心下犹疑,这林勉之原是言官出身,是出了名的高风亮节、浩然奉公之人,如今做出这贪墨之事实在令人费解震惊,“林勉之竟会做出这事?”
陆其思见他犹疑之色,心下也明白他所想,“此事的确令人震惊,这林家祖上俱是清傲忠正之士,林勉之也一直坚贞廉洁,只是如今实在是证据确凿。圣上念他素来行事周密,且他在文臣之中也德高望重,因此只下了狱,终身囚禁。”
容霄默然点头。
“容霄,你节哀。”陆其思劝道。
“嗯。”容霄垂首应了声,半晌,他仰头红着眼望向苍白的天穹,“最近不好的事为何这样多?”